一、赴任前夕,张之洞深夜造访醇王府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唐浩明 本章:一、赴任前夕,张之洞深夜造访醇王府

    自从那次破格召见之后,张之洞的一举一动,便都在慈禧太后的注视之中。议论东乡翻案事时,醇王又在慈禧面前称赞张之洞关心民瘼、仗义执言,是社稷之才。张之洞在慈禧的心目中又加重了分量。醇王还特为告诉慈禧,张之洞赞成修复清漪园。身为清流而不反对园工,慈禧对此很喜欢。她由此看出张之洞对她的忠心。吏部揣摸太后的旨意,将张之洞的品衔提高一级,由正五品升为从四品。不久,又正式授职为正四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

    午门事件中,张之洞的奏疏只言谨防阉寺之患,而不言及她处置之失当。作为一个老练的政治家,这中间的良苦用心,慈禧在事后也是能感受得到的。“委婉曲折,忠心可悯”,这是慈禧后来在与慈安的闲聊中对张之洞的知心评价。于此可见,她确实看出了张之洞的稳健和成熟。

    在慈禧看来,这些都是清流中他人所缺而张之洞独具的长处。清流人物饱学善辩,喜谈国事,攻讦在位者不留情面又往往能击中要害,但几乎个个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只求文章做得痛快,却并不去考虑事实上办不办得通。慈禧一向认为,清流人物可以做言官,也可以做学官,但不能做实事,更不能担当重任,因为他们不懂得现实世界与圣贤经典之间的差距有多么大,也不知道“闭门造车易,出门合辙难”的道理。严格地说,他们都不是稳重成熟的务实干员。然而这个张之洞,却有清流之长而无清流之短,确乎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她决定破格越级简拔。

    张之洞现居正四品衔的侍讲学士之位,越级提拔,可以擢升为正三品衔的詹事府詹事,也可以擢升为从二品衔的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朝廷提拔官员向来慎重,越级简拔的事并不多见。慈禧记得,近几十年来内外传为美谈的一次越级简拔,是三十多年前道光爷提拔曾国藩的事。

    道光二十七年,六十七岁的道光爷在一次例行的翰詹考试后,将曾国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曾国藩为从四品衔的侍读学士,猛然间升为从二品衔的内阁学士,连升四级,一时朝廷内外议论纷纷。

    曾国藩的考试成绩名列二等第四,并不优异,考试之前也没有十分引人注目的表现,大家都不明白道光爷凭什么对曾国藩如此恩宠。后来,曾国藩组建湘军,百战沙场,为朝廷收复江南,在手握重兵功高天下的时候,并不造反,而且益发对朝廷忠心耿耿。直到这时,历史才证明道光爷是多么的富有远见,其识人之眼光、用人之魄力是多么的不同凡响!

    慈禧则更从深处思考:曾国藩后来之所以如此,或许正是对当年连升四级的回报。眼下又是多事之秋。皇帝年少孱弱,国家比道光时期更需要栋梁之材。向祖宗学习,演曾国藩故事,将张之洞连升三级,直接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

    然则,张之洞真的是第二个曾国藩吗?连升三级,可是非同寻常的异数,他张之洞能受得起吗?

    正当慈禧犹豫不决的时候,朝廷内突然发生一场大变故。

    光绪七年三月初七,慈安太后驾崩钟粹宫。消息传出,朝野惊愕!

    慈安才四十五岁,素来身体康健,不像慈禧时常闹病。当“太后升天”的话传到宫外时,不少大臣还以为是慈禧死了。这意外的变故,导致当时及后世的许多传闻。有一则流传最广、常被野史及说书人所乐道的说法是:当年咸丰帝病重时,颇为身后之事而忧虑。咸丰帝只有一个儿子,这位六岁的皇子乃懿贵妃那拉氏所生。皇后纽祜禄氏为人柔懦谦退,而懿贵妃性格刚强好出风头。咸丰帝担心今后懿贵妃母以子贵,干预朝政,出现牝鸡司晨的局面。咸丰帝的宠臣协办大学士肃顺建议:当年汉武帝立弗陵为太子而杀其母钩弋夫人,此事可以效法。咸丰帝心肠软,不忍心这样做,便给皇后留下一纸遗墨,上面写着:若今后懿贵妃干预朝政的话,皇后可凭此执行家法。皇后将这道圣旨藏着。二十年过去了,已升为慈禧太后的那拉氏虽然一直在执掌朝政,但对已升为慈安太后的纽祜禄氏执礼甚恭。慈安认为再保留这道圣旨已没有必要。为了表明自己的这番心意,慈安对慈禧说出这桩事,并当面将咸丰帝的遗墨烧掉了。不料,这反而成了慈禧的一块心病,她总怀疑慈安还会有别的办法可以制约她,于是先下了手。她亲手给慈安送来一盒糕点,糕点里放着毒药。慈安吃了这盒糕点后即刻暴死。

    这事是真是假,已很难确凿考订。依常理而论,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慈禧无此必要。二十多年后,光绪帝、慈禧太后两天内相继死去。传说慈禧自知不起,不愿光绪帝在她死后报复她,便先毒死光绪帝。这两个传闻如出一辙,意在揭露慈禧的心狠手辣。但现存的清宫档案完整地保存了光绪帝病情的记录,证明他确实病人膏肓,不可医治。这种传闻的产生,或许是由于慈禧晚年劣迹太多,人们恨她的缘故吧!不过,自古以来宫闱秘事,其间的曲曲折折,当时的局外人尚不可能清楚,何况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就姑且不论吧。

    但慈安的去世,的确为慈禧更顺畅地推行她的意图扫清了障碍。这是因为名义上慈安在慈禧之上,且慈安为人随和,王公亲贵中许多人有事都愿意找慈安,而慈安也乐意为他们说话。恭王便是其中一个。自从同治四年他与慈禧发生第一次冲突后,其感情上更趋向于慈安,遂有后来瞒着慈禧,与慈安一道降旨斩安得海的事。

    现在,横在慈禧前面的这道障碍既已扫除,她可以放开手脚来自我安排了。确切地说,清末的慈禧时代,是从这个时候才真正开始的。

    就在慈安去世后不久,一连十多天,彗星天天夜晚出现在参宿和井宿之间。朝臣私下纷纷议论,都认为这是上天示儆,主政者当省愆修德。慈禧也为此异常天象而不安,下诏求言。应诏上书的不少,但无非都是勤政爱民、宽刑薄赋等一套老生常谈,慈禧对这些迂儒之言无多大兴趣。这一天,她被一道折子所吸引。这道奏章里所说的话与众不同。

    奏章上说,彗星频现,当思弭灾防患,而当今防患之道,其大者莫过于西北之边防及东南之海防。西北边防,责任在陕甘总督。其总督曾国荃拜命半年来,以养病为名,安卧湘乡不赴任。东南边防,责任在两江总督。其总督刘坤一暮气深重,且有吸食鸦片之嗜好。建议朝廷开去曾国荃陕甘总督之职,另委贤能。刘坤一现蒙内召,正可借此令彭玉麟署理。彭玉麟既为中兴宿将,又无骄惰之气,深孚众望,足资起衰振疲。

    慈禧看上疏者姓名,正是张之洞。她合上张之洞的折子,认真地思索起来。

    二十年前,当她废去顾命大臣执掌朝政时,正是江南战火弥漫之际,她一改咸丰帝左右瞻胸的态度,把东南大局全权托付给曾国藩,同时又悄悄地培植李鸿章的淮军势力,让这支军队成为牵制曾国藩湘军的力量。不久,湘淮军合作,平定了江南。继而又以淮军为主力,扑灭了捻军。到了同治七年,内地烽火基本熄灭。

    就在朝野欢呼“同治中兴”的时候,慈禧发现,十八省督抚,已经有多半落到湘淮将帅的手里。她十分担心这些人将居功坐大,弄出一个尾大不掉的局面来。这些年来,她小心翼翼地对付着这批湘淮宿将,采取笼络、制裁、频繁调动、相互掣肘等多种政治手腕,终于保持了政局的大致稳定。然而,时刻防范这批军功显赫的大臣,仍是令慈禧头痛的一件大事。发布曾国荃陕甘总督的上谕已半年了,他仍在湘乡老家悠闲地住着,托辞不上任。陕甘地当西北,乃军务要冲,曾国荃如此无视朝廷,怎不令慈禧恼火。但曾国荃身为攻打江宁的头号功臣,慈禧也不便公开申饬他。刘坤一是湖南新宁人,二十五岁率团练加入湘军,转战湘桂,战功卓著,三十五岁便身居巡抚高位,四十三岁便做了总督,今年才五十二岁,年纪并不大,但大官做久了,不免有些倚老卖老的味道,近来颇为纵情声色。慈禧对他也很不满意。

    曾、刘身上所体现的“骄”“暮”之气,正是那些因军功而至高位的督抚普遍存在的毛病。它既是对朝廷权威的削减,也败坏了官场的风气。敲一敲这两根翘起的尾巴,对那些头脑昏昏的大员也是个震动。慈禧接受张之洞的建议,革去曾国荃的陕甘总督之职,任命彭玉膦署理两江总督。也因这个建议,使慈禧不再犹豫,决定援道光帝的先例,破格越级简拔张之洞!

    光绪七年七月,一道煌煌谕旨下达:张之洞补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这道圣命,使张之洞转眼之间连升三级,由一个中级官员跃为从二品的卿贰大臣。这是咸丰、同治、光绪三朝中少有的一次破格简拔。

    张之洞奉到这道谕旨,真有喜从天降之感。清流朋友的祝贺,同僚的羡慕,故旧门生的恭喜,家人的欢欣,这一切为他织成了一张大喜大庆之网。

    这天午后,他收到张之万从南皮老家派人专程送来的一封信函。守制在家的前总督除向堂弟表示祝贺外,并郑重其事地告诉堂弟,应该尽快去醇王府走一趟,在醇王面前表达对圣恩的感激之情。

    照惯例,获得迁升的官员在奉旨之后要给朝廷上一道谢恩折,然也仅此而已,不需再向别的推荐者表示谢意。张之洞也正是这样办的,他的脑子里还没有想到要去感谢别的什么人。堂兄的这封信给他一个很重要的提醒:是的,别的王公大臣那里都可以不去,醇王府是非去不可的。

    他想起去年堂兄应醇王之邀悄无声息的北京之行,想起那几天堂兄频繁地与醇王会晤,又想起堂兄为他安排的在清漪园与醇王的见面。就因为有这些活动,才有东乡冤案的昭雪;说不定也就因为有这些活动,才有今日的越级超擢。太后一皇上一醇王一堂兄,他似乎突然看到了一个既明显又隐约的网络,悟出了一个既简单又深邃的道理。一条前途无量又不无风险的道路,已在自己的面前铺开了。

    张之洞不愿意让人知道他与醇王府有什么特殊的关系,遂在一个夜色深沉的晚上,独自一人踏进醇王府。

    “王爷富贵尊荣,应有尽有,微臣虽然做了二十年京官,但仍两袖清风。微臣知道王爷为微臣的这次迁升很费了神,却无法给王爷送上一件像样的礼物。微臣今夜什么都没带,只带上一颗对朝廷的忠心:今生将为太后,为皇上,为国家竭尽全力,鞠躬尽瘁。”

    张之洞这番庄重诚恳的话,使醇王为之动容。从本性上来说,醇王也不是一个贪财好货的人,他并不很希望别人给他送礼。他的儿子现正做着皇帝,为他的儿子尽忠,岂不是给他的最好礼物?

    醇王莞尔一笑,说:“为国荐贤是我的本职,只要足下今后尽忠太后辅佐皇帝,我也就满意了。”

    张之洞忙说:“王爷的话,微臣将一辈子铭记在心,对太后、皇上忠心耿耿,为国家办事实心实意。”

    “这就好,这就好。”醇王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只淡黄色的玛瑙鼻烟壶来,在鼻孔下面来回地移动了两下。

    醇王不爱礼物,但这个鼻烟壶就是一件礼物,它是潘祖荫送的。潘祖荫是个有名的古玩鉴赏家收藏家,尤爱鉴赏收藏鼻烟壶,家里藏的各种鼻烟壶不下千数,遇有同类型的,他便会拿出多余的来送人。潘祖荫常说他送鼻烟壶给人没有功利目的,其实这中间也很复杂,要细细追究起来,还是有功利的居多。就拿这个烟壶来说吧。行家们都说,这个烟壶的用材最为名贵,这块玛瑙也不知在地底下埋了多少年,整个北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李鸿藻曾问他要,他舍不得,光绪皇帝登基不到一个月,他就带了这个鼻烟壶进了醇王府,送给了喜闻鼻烟的皇上本生父。这种不露形迹的文雅礼物,倒也正合了开去一切差使的醇王的心意。

    吸了一阵鼻烟后,醇王的精神大为振作。眼前这个即将担当大任的名士,毕竟还是要向他透点底才是,免得他日后认不清主子。

    “去年子青老先生来京晤谈,盛赞足下道德文章有古人之风,我于是约请足下来清漪园一见。又读到足下为四川东乡民人鸣冤的三道折子,对子青老先生赞许深信不疑,多次在太后面前荐举足下。午门事件过后,太后亦与我谈起过足下的折子。我对太后说,如此忠诚而稳重的人,释褐二十年了,至今尚屈居下僚,若不超擢,不仅使他本人心冷,只怕朝廷也会眼睁睁地失去一个大才。太后当即颔首,果然便有此罕见之举。我为足下贺喜。”

    张之洞明白醇王这番话的用意,忙离座拱手:“王爷大恩大德,微臣没齿不忘!”

    “坐下,坐下!”醇王对此甚是满意,在张之洞重新坐下后,面带微笑地说,“昨日上午,太后召我进宫,向我垂询两件事:一是工部右侍郎王鹤年出缺十多天了,以何人补授为宜。一是山西近年来麻烦事不少,曾国荃并未治理好,卫荣光接手后更是混乱,晋抚一职拟换个人,问我心中有合适的人没有。足下今天来得正好,我想问问,假若太后现在就要足下去干一番实事,足下是愿意留在京师做侍郎呢,还是愿到外省去做巡抚?”

    就在醇王说这番话的时候,张之洞的脑子里已想了很多。他首先想到的是,醇王决不是他自己所标榜的不问国事的那种人,正如老哥所说的,他对国事关心得很。接着张之洞又想到,看来醇王在太后的决策过程中,对太后有不可低估的影响。同时他又想,那么恭王呢?恭王又处在一个什么位置上呢?或许,关于工部右侍郎的补缺和山西巡抚易人这两件事,太后也与恭王商议过。无疑,太后正在将醇王倚为臂膀;当然,恭王至今仍是太后最重要的帮手。

    张之洞毫不犹豫地说:“微臣深谢王爷的厚爱,倘若太后真的愿意交给微臣一桩实事的话,微臣愿选择巡抚一职。不要说山西尚非十分贫瘠之地,即便是云、贵、甘肃等省,既贫困又偏远,微臣也愿意前去。微臣不是不知侍郎一职尊贵舒适,为的是有一方实权,有一省土地,可由自己充分展布。”

    “好,志气可嘉,我当向太后禀明足下这番志向。倘若太后予以成全,足下自应实心实意去做,为太后为朝廷分劳;若留在京师做侍郎,也是好事,料理本职事务之余,还可以时常为朝廷拾遗补阙。”

    “谢谢王爷!”张之洞起身向醇王深深一鞠躬,“微臣这就告辞了。”

    “好,我送足下两步。”醇王也起身。

    “不敢。王爷如此,则微臣担当不起。”张之洞忙又一鞠躬。

    醇王笑了笑说:“我也要走动一下,活动身子骨。另外,我还要问一句话。”

    “王爷要问什么话?”张之洞刚挪动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咱们边走边说吧!”

    张之洞只得跟着醇王走出小客厅。

    醇王说:“上次子青老先生来京时,他身边有一个人,我见他器宇甚是不俗。问子青老先生,说是他的一个老朋友,住在古北口,特为来京城与他相见。又说此人精于绘画,画技比他还高。不知足下与此人有往来否?”

    显然,醇王说的这个人就是桑治平。张之洞答道:“今年春天我本拟去拜访他,他恰好有奉天之行。故那次分手之后,我与他还没再见过面。”

    醇王说:“听子青老先生说,此人很有些经济之才,若荒废在山野江湖也实在可惜,你可以劝劝他,出来为国家做点事。我想要他给我画一幅画,就画古北口那段长城,不知他愿不愿意。”

    张之洞说:“王爷如此看得起他,他必定感激万分。为王爷画画,他自然是非常乐意的。”

    说话问,二人来到王府庭院,张之洞再次请王爷止步。醇王说:“好吧,我就不送了,足下静候佳音吧!”

    十天后,张之洞奉到上谕:着补山西巡抚。真的就有一方土地来由自己亲手经营管理了,二十多年来的人生抱负,眼看就有实施的时候了,张之洞心中欢喜无尽。他忙着交代公事,接待各方朋友,安排内务,打点行装,以便尽快启程赴任。

    不料,就在张府上下喜气融融的时候,一桩大不幸的事突然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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