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7月,中原大战的局势已逐渐变得对蒋介石有利。蒋介石在取得了对桂系及张发奎部作战的胜利之后,便集中兵力与阎锡山的晋军和冯玉祥的西北军作战。
这时蒋介石已看出阎、冯之间的矛盾明显地暴露出来:冯玉祥率军奋力苦战,而阎锡山却总想保存实力,双方配合不足,相互拆台有余。战争开始不久,阎锡山就断绝了对西北军的接济,使贫困的西北军吃穿无着,弹械奇缺,冯玉祥气得发火不已,痛骂“阎老西不是个东西!”
于是,蒋介石决定“对晋军采取打垮,对西北军采取拖垮”的方针。
7月下旬,蒋介石把军队集中到津浦线向晋军发起全线总攻,晋军节节败退。阎锡山尝到了蒋介石的苦头,这才想起给西北军送给养,敦促冯玉祥在陇海线配合作战,以解他在津浦线的挨打局面。阎锡山临时抱佛脚,为时已晚。晋军的战斗力向来很弱,官兵几乎都是大烟鬼。时逢大雨连绵,晋军的大烟枪点不着火,吸不上鸦片,晋军将士精神不振。但蒋介石从德国买来的大炮却在雨中能点着火,不停地轰击。晋军招架不住,丢泰安、弃济南, 向黄河北岸溃退。蒋介石则命大军穷追猛打,渡黄河追击晋军。
被蒋介石拖在陇海线上的西北军,一向待遇极低,生活困苦。冯玉祥的封建家长制的治军方式,表面看来军纪森严,人人尊敬,实际上全军上下早已不耐其苦,怨愤四起,不愿整日为军阀争战。蒋介石看到西北军的这一致命弱点,认为打西北军不应用炮弹,而应采用“银弹”加“肉弹”的攻势。遂即命令陇海线六个守备区都在前沿办起阵地俱乐部。蒋还特命南京政府军事参议院院长负责办理此事,用火车车厢或汽车布置成流动酒店,备有中西 大餐、烟具、赌具,并从上海雇佣了数百名舞女、妓女充当招待。凡是西北军官兵前来,均请入内,任其受用,分文不取。玩乐之间,蒋介石派遣的特务从中拉拢,美色引诱,临别时还根据官职的高低,对蒋军作用的大小,赠送数额不等的现金,以及烟酒等物品。久受封建家长制之压迫、饱尝艰难生活之苦的西北军官兵,对蒋介石的这一手极为欣赏,他们羡慕蒋军的这种高级待遇的享受(其实蒋军并无此待遇),便私下暗想改换门庭。很快就有许多人消极,或充当了蒋军的坐探。这时,蒋介石已作好了在陇海线发动总攻 的准备。
8月下旬,蒋介石将津浦线上打垮了晋军的部队集中到陇海线上,遂发动了总攻。冯玉祥指挥西北军奋力拼杀,但遭到蒋介石“银、肉两弹”打击 后的西北军已今非昔比,斗志锐减,节节向陕西退却。
声势浩大的反蒋联盟中原大战,在与蒋介石较量了七个月之后终作鸟兽散,彻底失败了。
蒋介石更加踌躇满志,春风得意。
从1929年1月至1930年10月,他接连战胜一个又一个对手,实现了武力统一。他在《告中央同志书》中宣称:“此次讨逆战事后,深信本党统一中国之局势已经形成,叛党乱国之徒,今后决无能再起。”在他看来,环顾中华,主宰九州者,“为中正及同志不懈奋力之使命”——他要足登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宝座了。
在中原大战接近尾声之际,他便以胜利者的姿态,偕夫人宋美龄作上海、奉化之游,省亲祭祖,游山玩水,其悠悠自得的神情,俨然已是“中华天子”了。
就在这次偕夫人到上海时,他欣然地答应了宋美龄的要求——即在宋家的私邸,由美国牧师江长川主持了他入基督教的洗礼仪式。宋老太太和宋家所有亲族都参加了这位“贵婿”入教的洗礼仪式。
蒋介石在上海接受入教洗礼和逗留期间,发表了《告父老文》,提出“肃清匪共”、“澄清吏治”、“励行地方自治”等五项措施,对中共苏区实行 “全面清剿”。
就广西红军和右江苏区的再度兴起,使蒋介石尤为不安,他即命令云南省主席龙云发兵,取道龙州、百色,沿左右两江进攻南宁。
这又是“一石二鸟”之计,也是渔翁得利之举。
滇军攻桂,主要目的是趁桂系战败之机,直捣桂系老巢,不给桂系苟延残喘机会;同时,又打击了右江赤色势力,把红军扼杀在桂境之内。——这种利用滇军一打桂系,二打红军的图谋,真可谓是“以夷制夷”,不伤蒋介石分毫实力的锦囊妙计。
待这一切部署完毕,蒋介石这才在他的上海私邸召见桂系第三霸主黄绍竑。私下被蒋介石以国民政府高级军事参议相许的黄绍竑,身穿藏蓝色中山装,头戴遮阳帽,手拄司的克,一脸的笑容可掬,走进了这座神秘而又森严的别墅。
蒋介石显得彬彬有礼,与黄绍竑握手寒暄:“秀宽兄,辛苦了!请——请——”
黄绍竑连忙谦让道:“主席先请,主席先请。”
走进客厅,刚一落座,蒋介石呷了一口白开水,便开门见山地说:“季宽兄此来该不是为李老大和白老二求情的吧?嗯,若知如此,何必当初,我蒋中正向来对李、白二位是以贵友尊朋看待的。”
黄绍竑连连附和道:“是啊是啊!不过,主席是知道的,我黄季宽是不主张干内仗的。”
蒋介石抿动一下嘴角,笑了笑:“他们想打嘛,我只好奉陪!一而再、再而三交战,结果如何?中原大战全都卷了进来,结果又如何?”
黄绍竑恭维道:“卑职早已领教了。蒋主席雄韬伟略,当世无人匹敌,领袖风范令人钦敬之至! ”
蒋介石扬扬手止住,脸上泛出一丝愠色:“打了,骂了,都无所谓,可到底谁是心腹之患?”
黄绍竑听着,竟一时闹不清蒋指的是阎老西、冯玉祥,还是李宗仁、白崇禧?是汪精卫,还是共产党?他咂了咂嘴,没做声。
“心腹之患既不是冯、阎,也不是李、白,而是共产党!”蒋介石忿懑地站了起来,一边踱步,一边不停地挥动着手势。
“嗯,不管是冯、阎,还 是李、白,只要他们不再兴兵作乱,抗命中央,那过去的一切账都可一笔勾销。季宽兄可以把我的话转达给李、白,只要他们拥护中央,把枪口调过去去清剿共匪,那么,省政府主席、统兵司令,还有钱都可以给他们!”
“主席宽洪大量,我一定向李、白诸位传达。”
蒋介石转身指着桌子上的一张由特工收集来的《右江日报》和一些情报,愤慨地说:“看看,看看!广西共党公开建立军队,公开成立民主政府,公开办赤化广西的报纸 ”他一脸怒容,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噔噔噔” 地似敲着一只木鱼,“娘希匹!趁叛逆内乱,朱毛匪酋在江西大闹赤化,广西赤祸又泛滥蔓延,这样下去,将如何得了!”
黄绍竑说:“广西赤祸主要是俞作柏、李明瑞怂恿而起,去年年关,我等带兵平定龙州后,俞作柏逃居香港,只有李明瑞死心塌地跟了共党,且声言说,他看透了这个社会,看透了这个军队,看透了这个党 ”
“完全是共党激进分子的一派胡言!”蒋介石正颜厉声道,“李明瑞被赤化了!可惜啊,党国的一员虎将,竟如此轻信共党妖言!难道共党真会相 信他,重用他吗?”
“唉,李明瑞这个人哪,简直让人不可理喻 ”黄绍竑当然知道,蒋 介石为得到李明瑞真可谓不惜血本,先后派郑介民、颜德忠携带蒋亲自签署 的委任李明瑞为广西省政府主席兼第十五军军长的任命书和百万元的巨额支 票,没想到都被李明瑞断然拒绝。
“嗯,看来李明瑞中共匪之毒素太深了,太深了!季宽兄,我蒋某作为 国民政府主席,竟连一个李明瑞都拉不回来,岂不悲哉哀哉 ”蒋介石的 神色陡然显得沮丧起来。
“话不能这么说啊!”黄绍竑虔诚而敬畏地说,“记得主席曾经说过:‘没有希特勒,也就不会有第三帝国。’这句话说明一个道理,一个杰出的 领袖人物可以推动历史,可以改变一个国家,可以召唤起他的万千子民为他去流血去拼杀,为他去死!但领袖并不一定能改变一个反对他的人 ”
蒋介石突然又神经质地抿动一下嘴角,笑了。
蒋介石一生中最欣赏的就是这个观点,想不到被黄绍竑一语道破。 他瞄了黄绍竑一眼,说道:“季宽兄也一定记得希特勒在一书中说过的话:‘不能用和平方法取得的东西,就用拳头来取。’——这当然是指领土,但把它用在对人的征服上,又为何不可呢?”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黄绍竑唯唯赞同。他当然知道,希特勒不仅沿袭第一、第二帝国的道路向别国进军,用德国的剑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为德国人取得每天的面包、黄油和美酒,而且用刺刀、枪弹和血腥屠杀对全人类说话——希特勒以他那种偏执狂的强烈的畸形的人格暴行为他所要得到的东西而不惜榨干人类最后一滴生命的血浆!蒋介石崇尚希特勒,又何尝不是这样?
在蒋看来,流血和恐怖是可以改变历史的。当独裁者操纵起国家机器这种怪物,不惜使用全面犯罪的手段向国民举起屠刀时,它所制造的流血和恐怖的能力是不可估量的。消灭共产党,并不是蒋的全部目的,他要统一中国,必须消灭异己!
“在德国容易,可在中国难矣,难矣 ”蒋介石苦笑着沉吟道。
“久乱必治。迄今,蒋主席统一中国的夙愿即已实现。当年秦始皇统一中国,也是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
蒋介石沉吟良久,忽然说道:“古人云,治理国家有九经:修身也,尊贤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 季宽兄,你以为如何?”
黄绍竑马上应道:“为政致治,在于识贤任贤,并非在于自贤。”
蒋介石感到此话说得颇有道理,但又含有领袖只要任贤用能而自己不必有贤德之意,会不会是影射于他呢?他一时很难分清这是褒还是贬。但此话却能勾起他联想到在上海滩混交易被杜月笙、张啸林、黄金荣叫作“阿伟”的那一段历史——在后来的军事生涯中,在中国各派军阀角逐的擂台上,他能够把所有对手打翻在地,其拳脚运用之高妙,不正是来自于上海滩所学到 的投机钻营、随机应变、无所不用其极的“生意经”吗?什么贤德不贤德,一切惟我政治的需要!
“嗯,季宽兄,我蒋某不对,惟重情义,请你转告德邻和健生,一切以党国利益为重,当务之急,是要清剿广西共党,消灭赤祸。待平走后,南京国府可有各位一席之位,季宽兄应尽快来京赴任,为我在军事上当高级参议啊!”
“请主席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不过——”黄绍竑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斜乜了蒋介石一眼。
“季宽兄,有话请讲!”
“哦,李、白之意是,清剿共匪不过唾手之劳,就不必请滇军入桂了吧 ”
“这个……”蒋介石沉吟片刻,但马上委婉地说,“桂、滇、黔联手剿共,不是很好吗?到时我会令龙云、王家烈他们撤回。”
“那好,一切由主席定夺。”黄绍竑起身告辞。
蒋介石亲送他出门,望着他走去的背影,遂将挂在脸上的一丝微笑摘了下来。
黄绍竑速回南宁,向李宗仁转达了蒋介石的“宽宏大量”以及“桂、滇、黔联手剿共”的意图后,遂又向李宗仁深鞠一躬,说:“德公,我——告辞了!”
李宗仁身子猛地一抖,像被针子刺了一下。他知道黄老三要离他而去,到蒋介石麾下供职了。但他又觉得黄老三的神情异常 古怪,令人捉摸不定,便说道:“季宽!我不奢望你做‘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关公!”
黄绍竑道出胸臆:“我等既不能与蒋为伍,但总要设法摆脱蒋掣肘,那里即便是地狱,也只有弟去了。望德公多加保重,一切好自为之”
“慢!”李宗仁霍地站起,用手指重重地敲击着桌子,唤了一声,“来人呐!”
黄绍竑一怔,颇感意外地站住了。客厅的门立刻被推开,进来一位侍从副官,躬身聆听李宗仁的吩咐。李宗仁点燃一支香烟,在屋里缓缓地踱步,也不看黄绍竑一眼。
黄绍竑盯着李宗仁的背影,心里禁不住犯疑:难道他真要扣留我不放?不,李老大不是蒋介石那种睚眦必报之人!那么,他这是干什么? 黄绍竑对这位“龙头老大”的神情、动作熟悉得很——看他除了一脸彷徨之色,再无别的表情。
李宗仁猛一回头,对副官命令道:“你现在就去给季宽先生准备一笔现款。”
“是!”副官立刻退出办理去了。
“大哥!”黄绍竑 一下子紧紧地握住了李宗仁的双手,眼泪扑扑地落了下来。
“季宽,愚兄只有一句话:随时欢迎你回来 ”
“三弟不会忘记大哥的恩宠 ”黄绍竑深深感到,老大就是老大,老大是靠宽容、忠厚赢得了桂系集团的拥戴!“三弟仅有一言相告。”
“弟请讲!”
“联手剿共,谨防老蒋‘一石二鸟’之计啊!”
“老蒋这一手,我已看穿!”
“这就好,这就好。”
如果历史按照另外一种写法,李宗仁若在两广和大西南霸居一方,黄绍竑非常可能会再次回到李宗仁的麾下。然而,历史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法官,它按照自己严峻的逻辑,神圣地迈出了众所周知的那一大步——无论是蒋系还是桂系,他们都被无情的历史潮头抛向沉寂的泥潭而不能自拔。
一个阴气沉沉的早晨,李宗仁派人送黄绍竑到龙州,经越南,再送到香港。黄绍竑泪流满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李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