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君报国的热情令贾谊变得盲目而狂躁,他为自己的那些见解感到兴奋,陷入癫狂,却没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挑衅着不好招惹的功臣集团。贾谊从中央直接被贬到了偏远的诸侯国,这感觉就像刚从锅里捞出来,又被抛进了瓦凉瓦凉的自来水里,冷得让人哆嗦。
贾谊被贬的导火索与他再一次自作多情地给刘恒上表,请求刘恒让列侯们各自回封国有关。
自打贾谊得到了刘恒的青眼之后,这个年轻人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一门心思钻研新政。贾谊考虑的不单单是内政问题,此时刘恒面临的最明显的矛盾——王国问题,他当然也看到了,并提议让列侯们全都回到各自的封地去。
当然,贾谊的计划有些莽撞,毕竟不是所有列侯都对朝廷无用。此时是文帝前元二年的十月,陈平已经去世了,刘恒在十一月重新起用了绛侯周勃,并让他担任了丞相。人家刚来就急忙赶人家回去,这不太合适,于是刘恒采取了折中的办法,发了一道诏书说道:“我听说古时候封建诸侯王有一千多个,他们各司其职,管理一方土地,并按时给中央进贡。他们各自土地上的百姓生活清闲,诸侯们也很高兴。现在的列侯们成天住在长安,离他们的封地十分遥远,封地的官员为了给他们送物资成天累得要死,列侯也没时间、没机会去教导并管理他们封国的百姓。我现在要求所有的列侯都要回到自己的封地上去,即使是在朝廷担任职务或者有诏书让你留下来的,你也得把你的太子派回去。”
另外,据李开元先生考证,刘恒除了要求列侯归国以外,还实行了迁移列侯的政策,把列侯的封地迁到中央政府管控下的郡当中,这等于不仅要剥削列侯在中央的权力,同时还要把功臣们软禁起来。
刘恒的这些措施触及到了功臣集团的底线。他的想法很简单,只是要把他和功臣的矛盾转化成中央政府和地方王国的矛盾。尽管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等人一时间还没有被遣返回自己的封地,但刘恒的举措对功臣势力的打击还是巨大的。功臣集团憋着火要挑贾谊的不是,可又不敢跟刘恒发火,所以一股脑地指责贾谊别有用心、扰乱朝纲。
此时恰逢刘恒要把贾谊提拔到“三公九卿”的队伍里,功臣们一看势头不对,马上冲到刘恒面前把贾谊骂了个狗血淋头。列侯们各个都想在长安享受荣华富贵,好多人一辈子都没去自己的封地转悠过呢,谁知道那是什么鬼地方,有没有奢侈品和美女,有没有豪车和豪宅。尤其是被封在南方地区或者边塞地区的人,他们都一个头三个大。因为那时候南方的地方条件很艰苦,到处都有各种怪病和虫子,依列侯们的娇贵劲儿,肯定没去几天就会西登极乐了……这些内容在今天的考古发现中都得到了印证,血吸虫什么的都是真实存在的,那还不得把人吓个半死,所以功臣们是打死也不愿意到封国去的。
功臣集团公推的谈判代表是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东阳侯张相如、御史大夫冯敬四人,他们一同跑到刘恒那里说贾谊的坏话:“那个洛阳来的小子年少轻狂又没啥文化,却成天妖言惑众,一心想独揽大权把持朝纲,陛下,这种祸害你还不赶紧收拾他。”
刘恒不见得真就傻到听信了周勃等人的谎话,但刘恒看到了威胁,贾谊不死,功臣们决不罢休!为了迫使列侯们回到各自的封国去,刘恒必须牺牲贾谊来平众怒,只要贾谊被罚,功臣集团就再无借口不去封地了。于是刘恒便有意疏远贾谊,后来派贾谊去做了长沙王的太傅,官阶看似升了,但贾谊却从此与中央政府相疏远,其实是贬官。
刘恒在处理王国问题之上除了听从贾谊的安排,下诏让列侯各回其国之外,其实他自己早在前元元年的时候就有所动作。
他在加赏那些当年跟着刘邦进入巴蜀和汉中的六十八位列侯的同时,封淮南王刘长的舅父赵兼为周阳侯、齐王刘襄的舅父驷钧为清郭侯,在那一年的秋天又封原来常山王刘义的丞相蔡兼为樊侯。
文帝前元二年三月,刘恒发了一道诏书,其中说道:“当年赵幽王刘友被吕后活活饿死,我十分同情他,已经立他的长子刘遂为赵王。刘遂六岁的弟弟刘辟强和齐悼惠王刘肥的儿子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对国家有功,可以封他们为王。”
于是刘恒割出赵国的河间郡,立刘友的小儿子刘辟强为河间王;割出齐国的几个大郡,立刘章为城阳王、刘兴居为济北王。
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就是对刘章、刘兴居的分封。
刘恒对刘章、刘兴居二人奖赏欠妥,他没有兑现当年答应功臣集团的承诺,让二人一个做赵王、一个做梁王,甚至连不兑现的理由都没有给出。刘恒太年轻,此时的他还天真地认为此二人在拥立自己登基的政变中帮了那么大的忙,一定十分忠诚,却没有看清刘兴居等人其实和那些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功臣一样,利益至上,他们的忠诚是要回报的,他们归根结底不过是两个政治赌徒。
刘恒处理王国问题有成功之处,同时也有过失。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其实刘恒和贾谊两人是有许多相似点的。二人都有抱负,有胆识,但都有些思维固化,刘恒依旧没能把思维调整到专制者常有的那种维护权力的模式,他太过于相信别人;而贾谊始终都是愣头青一个,缺乏足够的政治敏锐度和政治情商。
这就意味着,这二人终将经历磨难,在磨难中学会这些他们不曾学过的东西。
贾谊被贬之后失落无比,路过湘水的时候看见江水滔滔,心中的不快积郁在心中,一时间难以抒发。他陡然间想到了战国时同样不招君王待见的屈原,二人相隔时空,却心有灵犀,都觉得自己怀才不遇,都觉得自己人生落寞。此刻,在贾谊的心里,屈原就是他的知音,于是他用尽心中积郁的情感,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文采斐然的赋来悼念屈原。
这篇赋情感充沛,文采惊人,笔者觉得自己拙劣的翻译不能还原这些佳句,于是抄录如下,只于后文略说主旨,赋云:
共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仄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呜呼哀哉兮,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鸮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谓随、夷混兮,谓跖、蹻廉;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铦。于嗟默默,生之亡故兮!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腾驾罢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章父荐屦,渐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
谇曰:已矣,国其莫我知兮,子独壹郁其谁语?凤缥缥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偭蟂獭以隐处兮,夫岂从虾与蛭螾?所贵圣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麒麟可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邮兮,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皇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征兮,摇增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蚁蝼。
贾谊写赋哀叹屈原,可他心里却明明感受到,这是在哀叹他自己。
这篇《吊屈原赋》充分表现了贾谊的性格。其人书生气浓重,自傲自负,认为自己才高八斗却怀才不遇。然而,他对国家前途强烈的忧患意识也有所表现,这也是为什么史迁要把贾谊和屈原放在一起写列传的原因。两个人拥有同样的优点和缺点,都很爱国,有热情,但都在政治上十分幼稚,智商很高但情商不高,所以此二人相隔数百年却是遥相呼应,从古至今的人都是这么看的。杜甫在一首诗中写道:“永负汉庭哭,遥怜湘水魂。”(《建都十二韵》)讲的就是这二位。
强烈的忧患意识源于对国家命运的担心,同时也展现出一个人敏锐的洞察力。贾谊一生没有身居高官,人们总是习惯在他的名字之前加上“才子”二字,一方面肯定了他的洞察力和才能,另一方面否定了他盲目而冲动的政治热情。
刘恒从民间选拔草根和文法吏来作为他的党羽进行培养,这样做的优点是能够吸纳优秀的建议,缺点则是助长了这些人愚忠和莽撞的情绪,导致他们在受到倚重后经不住政治历练。他们只适合做学者和参谋,而不适合做政客,贾谊当属此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