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八
“你这话再对也没了。余代表,这次裁并改合的方案,就是体现了纺管局的原则,大家没有话讲,一致赞成。”徐义德把话一转,说,“可是清产定股的问题就麻烦了。这问题和裁并改合一样重要,也可以说,比裁并改合还重要。”
“那当然,这关系到每个厂的资产净值,股份数量。”
徐义德出神地看了余静一眼:余静离厂去学习了几个月,对上层资产阶级比过去熟悉的多了。连他们争论不休的清产定股问题,也看出了问题的实质,不禁流露出钦佩的神情,叹服地说:
“你一语道破,这是有关资本家切身利害,有关社会主义改造,谁也不肯马虎。就是这个问题,在公会里讨论了很多次了,总没有一个结果。请示纺管局,这次纺管局更妙了,连个规格也不给了,要我们扩大讨论范围,并且说,各厂还可以自己讨论。”
“纺管局真的没有给规格吗?”
余静这么一问,徐义德顿时愣住了,纺管局给了规格?一定是马慕韩压下了,不向同业传达,怪不得他那么坚持哩。大概是政府照顾大户,有意给潘家和史家这些大户的机器升值。政府为啥不照顾中小户一下呢?他不能吃这个亏,要照顾,大中小户必须一视同仁,不能把中小户甩在一边。他要力争,质问马慕韩为啥不把纺管局指示的规格拿出来让大家讨论讨论,然后再根据规格向纺管局提意见。为啥不照顾中小户?难道中小户是晚娘生的吗?既而一想,他又觉得不像有规格,纵然马慕韩一手遮天,纺管局会不问起吗?何况江菊霞是合营工作组的副组长哩。马慕韩知道了,江菊霞一定知道,而江菊霞知道,就等于他也知道。一定没有规格。他肯定地说:
“我没听说纺管局指示过规格,也许今天指示的,那我就不清楚了。”
“提出来很久了。”
“很久了?”徐义德皱起眉头,困惑地望着余静,仿佛在问:他怎么不知道呢?
“你没听说过吗?”余静也有点困惑了。
“没听说过。”徐义德心想马慕韩办事真是辣手辣脚。
“总经理如果晓得了纺管局指示了规格,早就给我们说了。”梅佐贤也感到这件事十分蹊跷,徐总经理是棉纺业消息最灵通人士,许多内幕新闻都是他首先知道的。这么重要的消息,徐总经理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对余静说,“纺管局指示的规格,你是不是可以给我们讲讲?”
“当然可以。清产定股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又是很复杂的工作,要根据‘公平合理,实事求是’的原则来进行,公方领导,私方负责,职工参加,公私协商,最后送到主管机关批准。棉纺织工业公会没有给你们提起吗?”
“这个吗?”徐义德暗暗松了一口气。徐徐地说,“提倒是提过。”
“那么,根据这个原则办好了。”
“问题没那么简单,你不清楚我们棉纺织工业公会的事体难办的很。那些巨头们肚里另外有一本账。早些辰光公会里提到清产定股问题,潘信诚的儿子提出了一个计算公式。要是按照这个公式计算,潘家的机器要升值千把万也不难。这么一来,政府太吃亏了。大家说我们资产阶级唯利是图,一点也不错,临到企业公私合营了,潘信诚还要捞一票。特别叫人吃惊的是马慕韩,他是工商界进步分子,也赞成潘家的公式,你说,奇怪不奇怪?当时争持不下,大家同意留到以后再说,同时请示纺管局,最近纺管局的指示下来了,要我们扩大讨论范围,说各厂也可以自己讨论。”
“你不是说今天上午十点钟讨论吗?”
徐义德看看表:十点还欠十分,他说:
“十点快到了,他们也该来了……”
徐义德的话还没有说完,韩云程、郭鹏和赵得宝、秦妈妈、汤阿英他们准时来了。徐义德等他们坐好之后,讲了一下棉纺织工业公会讨论三个公式的经过,说:
“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同意潘宏福的公式,你们说,是啵?”
“潘宏福为啥要提这个计算公式?”赵得宝知道潘信诚是上海棉纺业的大亨,他儿子提出来,大概有啥原因。“那还不明显吗?”梅佐贤早从徐义德那里了解了真相。他说,“通达的机器旧式的多,有的还是前清时代买进的,当然主张用这个公式计算。”
“原来是这样!”赵得宝没有说下去。
“潘宏福的公式得出来的已使用年限,根本和实际不符,因而是不科学的。我们晓得任何一种机器,实际耐用年限,总要超过规定的耐用年限。”韩云程字斟句酌地说,“这样算法,既不公平,又不合理,从我们纯技术观点来看,也说不过去。
我个人同意徐总经理的意见,这个公式不能成立。……”
郭鹏心里完全赞成韩云程的意见,可是在徐总经理和梅厂长面前,他不能附和别人的意见而没有自己的见解,一时又想不出新的说法,却又不甘沉默,他抢着说:
“徐总经理提的这个计算公式,比较公平合理,我赞成这个计算公式。不过已使用年限的历史资料倒是一个问题,如果历史资料不全,算起来确实有些困难。”
“我们厂里有历史资料。”秦妈妈说。
“对,我们厂里有历史资料很全,”梅佐贤得意地说,“我对这些资料一直很重视,锁在保险箱里。用的辰光,总是我自己拿出拿进,一点也没有遗失,这次果然派上用场。”
“有的老厂历史资料不完全的怎么办呢?”
“这个……”梅佐贤给郭鹏问得说不下去了。
“我就不相信没有历史资料,”汤阿英说,“资本家买机器办厂,会把资料扔掉?这是骗人的鬼话。”
“那也不一定,敌伪时期,把厂分散,搬来搬去,可能有些散失。”郭鹏见徐总经理一个劲注意听他的话,他又是高兴又是担心,一怕说错,二怕总经理误会。他说,“我提出这个问题来,只是希望大家多研究一下,把理由想的充足一些,说服别人更有力量。”
“啥资料全不全,”赵得宝说,“潘家马家一心想把机器多算钱。”
徐义德听了汤阿英和赵得宝的话,感触很深:他们简单几句话就说到资本家的心里,抓到问题的核心,比梅佐贤和郭鹏都强。而梅佐贤和郭鹏都是他得力的助手哩。他点点头,说:
“赵同志说的对,拆穿来讲,他们就是想把机器升值。真的没有任何历史资料可以证明已使用年限吗?我也不相信。”
刚才韩云程本来要谈到徐总经理提出的计算公式,被郭鹏打断了他的话,又抢先赞成徐总经理的计算公式,便坐在沙发上默默不语,且听郭鹏夸夸其该。关于历史资料的事,郭鹏给徐总经理一反问,紧紧闭上嘴了,不再饶舌。汤阿英见大家默默地坐在那里,她冷静地回想她挡的细纱车,从车头一直想到车子底层部分,忽然得到启发,说:
“历史资料真的没有吗?要说没有,那是骗外行的话。就是一点历史资料没有,也可以找出已使用年限的根据。”
“没有历史资料,也可以找出使用年限的根据?”梅佐贤惊奇的眼光对着汤阿英。
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在汤阿英的身上,连徐义德也用着惊诧的目光等待汤阿英的回答。汤阿英不慌不忙地说:
“如果历史资料没有,机器总还在吧?没有机器,那就不存在估价的问题了。既然有机器,问题很简单。你们忘记了吗?每一部机器上都有铸造的年号,一查年号,基本上就可以查出已使用年限了。”
郭鹏萎缩到沙发里去了,这么简单的常识,他自己为啥没有想到呢?真没料到在汤阿英这个年青女工面前丢了这个脸,更糟糕的是徐总经理和梅厂长就坐在旁边啊!
徐义德暗暗吃惊:他竟然也没想到这一层,差点叫潘信诚和马慕韩唬住了。纺管局要扩大范围讨论实在是有道理。他想到上海滩上几度变动,有些工厂曾经停工,便望着韩云程,问道:
“查出年号,有人说机器曾经停止使用过,要是没有历史资料,你说怎么办呢?”
“这也不难。凡是停止使用的,一定有资料可查,上海几个主要时期停工,完全可以算出来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各厂情况不同,停工长短不一样,也可以折骨评定。只要有机器,总可以计算出来的。”
“你说的完全对,”徐义德兴奋地站了起来,大声地说,“这么讲,潘信诚和马慕韩的理由更不充足了。比较起来,还是我提的那个计算公式公平合理,余代表,我们就定下来,怎么样?”
余静一言没有啧声,她冷静地注意听每一个人的意见,并且把它仔细记在小笔记本里。徐义德问到她,她翻了一下小笔记本,想了想,说:
“今天谈的很好,把一些问题弄得更清楚了。清产定股的原则,刚才已经和徐总经理谈了,纺管局指示的很清楚。财产清点的原则,要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对企业合营时全部实有财产,认真清查核实,做到不重复,不遗漏。财产估价原则,应该以现值为率,参照一九五○年重估基础,再就资产折旧和其他实际变动情况,作一些必要的调查。这样公平合理,本来没啥司争论的。棉纺织公会既然提了三个不同的计算公式,大家的意见又不一致,我们今天暂时不定,还是请徐总经理拿到公会去讨论一下,然后再定,比较合适。”
“你认为我提的那个计算公式怎么样?”徐义德见余静说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楚,并且很有分寸,认为这位公方代表不推板,以后和她共事得小心点,眼前的余静又不是“五反”辰光的余静了,看她掌握政策讲话风度,举止老练,神态沉着,简直是另外一个杨健。他焦急地等候回答,热情地叫了一声“余代表”。
“这三个公式比较起来,你提的那个比较公平合理。”
“余代表真有眼力,啥事体都瞒不过你,一看就清清楚楚。”徐义德心里有了底,兴奋地站了起来,眉头上洋溢着得意的神情,胖呼呼的腮巴子上堆着微笑,愉快地说道,“明天我到公会找他们讨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