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一
童进接过信来,和叶积善一道在看。他们一边看,一边忍不住生气,最后异口同声地说:
“对,应该枪毙!”
“信上说,根据部队卫生部不完全的统计,由于用了福佑药房的过期药品和假药,至少有十四位志愿军同志牺牲了。一个奸商朱延年抵不了十四位志愿军同志啊!”黄仲林说到这里,眼睛有点润湿,声音也呜咽了。
“朱延年这个可耻的奸商!一百个朱延年也抵不上一个志愿军啊!”童进咬着牙齿说。他后悔当时没有告诉王士深和戴俊杰,应该让他们到别家药房去购货,那十四位志愿军就不会牺牲了。他越想越内疚,悔恨交集地说,“实在太可惜了!当时我要暗示志愿军一下就好了!”童进的头默默低了下来。
黄仲林想到朱延年还关在提篮桥,望着桌上志愿军的来信,他深深感到惭愧:福佑药房的案情虽说复杂,可是拖到今天还没有结案,也够长久了。他觉得这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没有完成党组织给予的委托。不能辜负志愿军热切的期望。他要用一切努力尽快把案件了结。他拭干润湿的眼睛,抖擞精神,对童进说:
“刚才叶积善同志要求迟两天到利华去,本来我不同意,因为柳惠光催得很紧;现在看来,叶积善想把五人专案小组的事办完再走,这意见是对的。福佑的案子法院催的不止一次,今天志愿军的信又来了,不能再拖了,要加紧进行。”
“对!”叶积善脸上闪着爽朗的笑容,他很高兴自己的意见被黄仲林接受了。
“你帮助童进把资产负债材料誊清两份出来,让童进去整理行贿干部和腐蚀干部的材料。”
“这些材料都现成的,我开两个夜车保险赶出来。”童进向黄仲林保证。
“你忘记这些材料不完全,还有许多材料在夏世富肚子里,他还没有吐出来哩!”
“这个……”
“你说他不敢写吗?”黄仲林问童进,“你放心吧,去找他谈,不行,我晚上再和他谈。”
“我马上就去,”童进把账册交给叶积善,说,“你先看一看,我复算以后,你好誊清。”
叶积善接过账册,立刻仔细地一页又一页翻阅。
童进和夏世富谈了约莫有一个钟点,便赶去复算资产负债的材料了。夏世富自己一个人留在经理室里。他望望经理室的陈设,又瞧瞧室外的天空,永安公司和先施公司塔形的尖尖的屋顶仿佛矗立在白云之间,下午的阳光射在上面,水晶似的反射出灿灿的亮光来。烦嚣的市声不断从窗外涌来。他回过头来,又看看经理室显得冷落的景象,他好像做了一场春梦。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朱延年给他和童进一同谈复业计划,宣告破产了的福佑药房第二次破了产,前后不过五年多的时间!变化好快呀!变化多大啊!他回忆刚才和童进的谈话,最初他还不相信,可是眼前的一桩桩事实又不容他怀疑。朱延年会东山再起吗?福佑药房会第二次复业吗?徐义德真的一点也不肯帮忙?朱瑞芳会袖手旁观?马丽琳再也想不出办法?资不抵债,福佑倒挂的那么多?志愿军真的来信?朱延年真的要枪毙?一星星的复业的希望也没有了吗?他没有能力回答这些问题。他宁可希望不是这样,但有啥事实能够证明不会这样呢?朱延年关进去快两年了,徐义德和朱瑞芳早就想法帮忙了,一直没有下文,马丽琳一个人有啥办法?五人专案小组成立以后,许多事体进行得很快,夏亚宾到上海医疗器械厂去了,叶积善也要到利华药房去,别的人也都通知准备到新的岗位工作,只有他还没有得到任何通知。他不能再观望下去,猛想起童进说“出路要靠自己寻找。”他当时没有注意,现在仔细想想,这句话意味深长。在福佑药房里,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深知朱延年的内幕。过去,组织上要他写啥材料他就写啥材料的被动态度,难道别人看不出来吗?当时自以为做得很巧妙,凡是组织要的材料,夏世富都写了,还有啥可说呢?这回不同了,童进要他把所有行贿干部和腐蚀干部的材料写出来,一点躲闪的余地也没有了啊!并且,一点也不能遗漏,否则,别人以为是有意隐瞒哩。他得仔仔细细想想,首先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张科长,穿着一身灰布人民装,里面的白衬衫的下摆露了一截在外边,脚上穿了一双圆口黑布鞋子,鞋子上满是尘土。张科长跨进福佑药房的大门以后,慢慢改了样,临走的辰光,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这个朴素而又老实的人,穿上朱延年定做的深灰色哔叽的人民装和贼亮的德国纹皮的黑皮鞋。他刚到上海,是苏北行署卫生处的张科长,等他回到苏北,差不多已经成为福佑药房的张科长了。夏世富亲眼看到一个国家干部的变质,这是干部思想改造所所长朱延年的罪恶,接着,许许多多像张科长一样的面影不断在他面前出现。他的手曾帮助朱延年干这些罪恶的勾当。他一想到这些,全身不寒而栗。他不敢再往下想,可是那些面影却纷纷涌现,好像在叫屈,好像在愤怒,好像在控诉,并举起复仇的拳头,一步步向他紧紧逼来。他马上胆怯地展开白纸,拿起钢笔,伏在朱延年的那张写字台上,以赎罪的心情把这些罪恶的事实,一项又一项写出来。那只笔一写开,就停不下来,沙沙地在纸上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