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八
“在座知道兴盛过去的人也很多,步老肚里可是一清二楚。令尊年青的辰光在一个钱庄当学徒,做事勤恳,讨了老板的欢喜,慢慢提拔他,收入增加了,他又省食俭用,手里积蓄了一些钱。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他靠朋友帮忙,才开办了兴盛纱厂,开头不过两三千锭子。令尊锱铢必计,一个小钱也不肯乱化,全放在企业上。他忙了一辈子,化了不知几许心血,兴盛才有现在的规模。他指望慕韩老弟接办他的企业,仍然继续发展下去,没料到今天已经合营了。”潘信诚不胜感慨地叹息一声。
潘信诚虽然是客观叙述,可是那意思是很明显的。马慕韩听的不禁低下了头,好像潘信诚就是他死去了五年的严父一样,和缓的语句里含蓄着严峻的申斥,感叹的情绪里又充满了亲切的慈爱。他的心头有一股暖流通过,鼻子一酸,眼睛闪看泪光。他竭力噙住眼泪,悄悄地用手绢拭了拭,说:
“哎哟,我的眼睛里有啥物事!”
唐仲笙坐在宋其文的左边,他知道潘信诚一番话说动了马慕韩。他机警地站了起来,走到马慕韩面前,说:
“大概是灰,我给你一吹就好了。”
唐仲笙真的对着他的眼睛吹了吹,然后又用马慕韩的手绢把泪水拭干,说:
“现在是不是好一点了?”
马慕韩闭了闭眼睛,又用手绢拭了拭,安定了内心激动的情绪,慢慢地说:
“好多了。”
“令尊晓得兴盛合营了,我想,也会高兴的。”宋其文不同意潘信诚那番话。他说,“一个人在旧社会孤身奋斗,熬出头来的是少数,多数是默默无闻,劳碌一生,还是在别人手下混碗饭吃。就是熬出头来的,也不清楚自己的吉凶祸福,说不定啥辰光栽个筋斗,弄得企业倒闭,身败名裂,子孙流落街头,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现在企业公私合营,有了保证,到时拿股息,再也没有风险,也不必为子孙担忧。令尊为人,我是了解的,一生谨慎,从不走险路,一定赞成合营的。可惜他过世太早,没有看到上海的新气象,也没有看到新中国这样强大!”
“令尊要是参加今天的宴会,那一定很有意思。”潘信诚看了宋其文一眼,那眼光的意思是:你宋其文怎么可以代表别人讲话呢?你了解马慕韩老太爷的为人,难道潘信诚就不知道吗?笑话!他说,“我同令尊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的为人多少我也知道一些。我一看到你,就想到他了。刚才喝了一杯,就又想起他来了。兴盛合营当然是好事,没有一个人不赞成的。”
“那么,我们再干一杯。”金懋廉看见潘信诚和宋其文针锋相对,怕发展下去,别弄得不欢而散。潘信诚既然自己出来圆场,他便扶他下台阶。
金懋廉和潘信诚给马慕韩干了一杯。
马慕韩得到宋其文的暗中支持,他心里越发安定了。他看到对面跑马厅钟楼上的钟在茫茫的夜空中闪耀着亮光,它南面的那一排看台,黑魆魆地看不清楚;隐没在郁郁苍苍的树荫下的煤碴路,给电灯一照,隐隐可见。当年赛马,骑士们就在煤碴路上奔驰,一匹匹马旋风也似的飞奔而去,一匹快似一匹,最先到达的马受到全场的人热烈的欢呼。骑士摆手致意,马也昂首,好像答谢。马慕韩说:
“其老说得好。我父亲在世的话,我想,他老人家也一定赞成合营的。这次合营,比如赛马,大家都要参加比赛的,我很高兴自己跑了头马,先到了一步,这是个人从事企业经营以来,最愉快的一件事体。合营之后,我下车间,职工拿我当作企业干部看待,国营企业有点技术的保密文件也可以看到,不但劳资关系改善了,公私关系也有很大的不同。过去工作,不但责任重,而且劳资双方各顾各,十分话只说七分,现在是有啥说啥,劳资之间的隔阂,可以说消除了,国家资本主义确实是改造资本主义企业的一条正确道路。过去,我只是在理论上觉得是一条正确道路,企业合营,有了亲身体会,在实践中证明了这是一条正确道路。其老说,拿出事实来,我现在有了进一步的体会,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这条道路肯定是要走的。只是时间迟早问题,而我们这些人当中,总要有些人先走一步,一方面取得经验,今后做得更好点;一方面也是我们民建成员做个样子,好推动推动工商界,对不起诸位,兄弟先走了一步!”
“慕韩兄走的对,走路总有先后的,与其别人先走,不如我们民建成员先走。特别是慕韩兄,以民建上海分会负责人的身分先走了一步,那对工商界的影响是巨大的。”冯永祥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这也是信老其老领导的功劳。”
“无功不受禄,我对民建的事很少过问,”潘信诚摇摇头说,“要讲领导的功劳,那是步老和其老的事。”
“你太客气了,”宋其文并不推让,但是他把潘信诚拉住,说,“民建上海分会的大事,哪一件少了你。你见过大场面,经历过大风大浪,办过大事业。平常对民建的事虽不大过问,但是重要关头,你讲这么几句,可是派用场啊,信老。”
“那些已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精力不济,单是通达的事就照顾不过来,交给孩子们去经营,我也很少过问。民建的事,更无力照顾了。民建分会倒是有成绩,可不是我潘某人的,我不过是滥竽充数,挂个空名罢了。在你领导之下,出力最多的是慕韩老弟和阿永他们。”
“我也没有啥领导,全是他们做的。我不过是跟着大伙一道走走罢了。”
“做个带路人就很不容易了,这次慕韩兄在接受社会主义改造方面也带了路,”唐仲笙说,“是上海工商界的光荣。”
“这一次人事安排怎么样?”柳惠光对于公私合营倒没有意见,焦急的是个人的前途。
一提到人事安排,马慕韩左顾右盼,洋洋得意,兴高采烈地说:
“政府要我们先提意见。我想了想,合营企业从来没有办过,许多问题都是新的,没有经验,不好处理,不如请公方代表担任总经理,我当个副手,可以从旁学习学习。你们猜,结果怎么样?”
“慕韩兄仍然是总经理,”金懋廉说,“公方代表担任了副职。”
“你哪能晓得的?”马慕韩有点奇怪。
“政府向来就说:量才使用,以慕韩兄的才干当然非总经理莫属。”
“也正如公私合营银行的副总经理非老兄莫属一样。”这是冯永祥的声音。他说完了,用叉子叉起冷盘里一块鸭翅膀在细细咀嚼。
“厂里其他私股人事一般照旧,原职原薪,大家都很安心,感到满意。”
“没有一点变动吗?”柳惠光有点不大相信,问马慕韩,“那些老弱的和没有技能的也是原职原薪吗?”
“一般的都没有动,就是老弱和没有技能的也安排了其他工作。”
“这么说,大家都很满意,不必担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