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三
冯永祥觉得宋其文不识时务,简直不了解工商界的真正思想情况,这么早催工商界拿出事实来,是和中共的精神不符合的。金懋廉更不识时务,私营行庄已经合营了,他再也没有顾虑,而且当上了公私合营联合银行的副总经理;地位和待遇也解决了,便在这里讲风凉话,实在可恶之极。他怕有人再接下去说,更不可收拾。他心想抓住马慕韩,便可以挡住了。他说:
“慕韩兄说的好,弄通思想并不容易,要经过曲折复杂的过程。这里面又有理论又有实际,真正是至理名言,记住了,一辈子也受用不完。懋廉兄说的两方面工作,目前应该走第一步,要把宣传工作做仔细,做深入,做到家,思想弄通了,别的事就好办了。事实就是样品,总要拿出来的。既然是样品,那就要弄的好一点,不然,要起坏作用。这件事体要慎重。”
金懋廉一听口气不对,宋其文的要求和冯永祥的意见对不上槽,冯永祥常和首长往来,估计冯永祥的意见接近政府的意图。他立刻说道:
“阿永的看法比我高明的多了,做好宣传工作,也就是思想工作,的确是十分重要的。”
马慕韩见冯永祥让了步,他也拉冯永祥一把:
“阿永这个意见确实很重要,现在应该以宣传教育为主,民建分会的作用,首先要在这方面显示出来!”他端起杯子来,慢慢喝茶。
宋其文想不到马慕韩也是这个意见。金懋廉非常油滑,附和自己两句,马上就倒向冯永祥那边去了。他扫了大家一眼,焦急地期待有人出来支持他的意见,等了一会,竟然没有一个人吭气的。他自己想再说一通,要是再没人答腔,那就更狼狈了。幸好马慕韩放下茶杯,继续往下说:
“不过,有些事体先酝酿酝酿也不妨。就拿我们棉纺业来说吧,有几位同业考虑先采取联营合并的形式,成立全业性增产节约委员会,筹备全业的公私合营,将来再过渡到国营。”他详细地把自己想法以第三者的身份说出,给自己留下回旋的余地。他听冯永祥说,徐义德并不反对。江菊霞反映中小户也有这个要求,史步云比较好商量,只要潘信诚一点头,便有了九成把握。他今天把潘宏福请来,希望他能推动爸爸。最后,他说,“我觉得这倒是一个办法,你们以为怎么样?”
冯永祥首先赞成:
“慕韩兄这条‘联合国’的路线简直妙不可酱油。”
“啥‘联合国’的路线,祥兄?”柳惠光问。
“你还不了解慕韩兄的发明吗?且听我慢慢道来。”冯永祥说,“慕韩兄主强先全业联营,然后全业合营,最后全业国营,实在妙极了,这是一块新牌子;全行业联营合营。在上海,是首屈一指,在全国,也是只此一家。这张牌打出去,实在漂亮,一定轰动全国。这个事实拿出来,刮刮叫!”
“原来如此。”柳惠光点点头。
冯永祥曾经要江菊霞和史步云商量商量。中小户确实也有这样的要求。但是她不同意成立棉纺业增产节约委员会来领导这件事,现成的棉纺业公会为啥不可以承担起来呢?她慢条斯理地说:
“一般纱厂资方都希望同业公会领导,一起走国家资本主义高级形式的道路。至于走法问题,有各种意见。有的主张一涌而入,由政府和私营同业共同组织一个公私合营纺织公司,各私营厂可以把原有的生产资料,加入作为股份,等到全体私营厂都加入了,便成为一个大规模的公私合营企业。加入公司时,所有股权的统一,产权的确定,设备的调整,人事的安排,都能彻底解决。也有的主张成立私营同业统一联营处,先私私联营,然后公私合营。他们说上车时买团体票,但不一定集体上车,可以有先后。不同条件的企业,可以从坐飞机,坐火车,乘轮船等各种不同的途径①,以不同速度,最后达到一个目的地。他们希望同业公会统一领导,认为各厂个别敲门不是办法,怎么敲法也不了解。”
①坐飞机指公私合营,坐火车指并厂,乘轮船指联营。
马慕韩听她的话,心里冷了半截:小小江菊霞居然想和马慕韩争夺领导,这一定是史步云暗中支使的,否则她没有这么大的胆。她伸出头来也好,先听大家的口风,他不忙开腔。他睨视了潘宏福一眼,潘宏福坐在潘信诚的后面长靠椅上,今天显得特别沉着,稳稳坐在那里,不大说话。“‘联合国’路线,这个想法好。’金懋廉说,“我们私营行庄也是全行业合营的,问题解决的彻底,对中小户也有帮助。我了解上海有些小厂,只有一两千锭子,单独合营根本不够条件,联营倒是一个办法。慕韩兄究竟是领袖人物,气派大,看的远,想的周到。中小户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高兴。”
“那也不见得!”潘宏福在马慕韩的盼望中开口了。冯永祥向潘信诚探听对联营的意见,潘信诚没有表示态度,说这是个新问题,脑筋里从来没有考虑过,要好好想想。冯永祥走后,潘信诚对潘宏福说:马慕韩要坐轿子,想叫别人抬他。潘家坐惯轿子的,不是轿夫,从来不给人抬轿子的。潘家企业要合营,到时机自己单独会申请,不必劳马慕韩的神。今天来以前,潘信诚又再三嘱咐儿子讲话要小心,多听少说,不要乱开口。潘宏福遵守父命,心里憋得实在慌的不行,忍不住说了一句。他还想再说下去,潘信诚用胳臂碰了碰他。他只好把嘴紧紧闭上了。
潘信诚自己开口了:
“中小户的情况恐怕还是德公熟悉,他在区里经常和他们接近。”
徐义德现在并不准备讲话。因为潘氏父子在座,对马慕韩这个庞大的联营计划一定有意见的,他可以躲到第二线,冷眼看潘家和马家的一场好戏。潘信诚一点名,顿时把他推到最前线,无处躲避。他想了想,说:
“中小户的情况,多少了解一点,很不全面。各厂情况不同,问题相当复杂。永乐和聚丰合并以前,每厂一年赚二十亿到三十亿,合并以后,只赚十八亿。为啥?福利工资向高的方面看齐,开销反而比以前增加了。大同纱厂高经理说:‘我们大同四个厂之间的关系也复杂,有些问题很难统一,私私合并的困难就可想象。’高经理这段话很值得注意。不过,我个人倒认为:中小厂虽说关系复杂,但是不能因噎废食,有些困难,也不是不能解决,主要问题还在大户。上海私营厂靠近一百万纱锭,集中在几家大厂里,中小户数目不少,锭子有限,几个大户同意了,联营的事就差不多了。不知道我这点浅见对不对,请信老指教。”
潘信诚微微笑了笑:
“怎么要我指教?我整天蹲在家里,外面的行情不熟,还是听听大家的意见吧。”
柳惠光生怕得罪任何人,连忙声明:
“隔行如隔山,我对棉纺业是门外汉,只好听你们的高见了。”
他望着马慕韩。马慕韩的眼睛不断转动,想摸潘信诚的底。徐义德推到潘信诚身上,他以为可以看出苗头来了,不料又被潘信诚轻轻推到大家身上了。唐仲笙看出马慕韩焦急的神情,他出来帮了一手:
“看上去有两个问题,一个是大户的意见,一个是领导,是由同业公会统一领导好呢?还是成立增产节约委员会?特别是第一个问题解决了,全业联营的事就差不多了。我对棉纺业情形虽然不大了解,我倒赞成全业联营的好,气派大,造成声势,可以扩大影响。”
“全业联营的确是个好办法,各厂之间,条件不同,关系自然复杂,筹备时间可以尽量拉长一点,”冯永祥大声说道,“问题一个个解决,水到渠成,到火候再向政府提出合营,这样顺理成章。问题是大户,早两天我曾经登门拜访信老,谈起这件事,不了解信老这两天考虑的怎么样?”
潘信诚给冯永祥问得躲闪不开,而且把早两天谈的事也拉了出来,他没法回避了:
“这的确是件大事,能够办起来当然不坏,这么多的同业,联合起来,恐怕不大容易,不妨向各方面多酝酿酝酿。政府的态度还不大清楚,现在提出去全业合营,会不会引起政府误解,也可以考虑考虑。潘家企业合营是没有问题的。”
宋其文一听潘信诚的口气,深知弦不能拉的太紧,便站了起来,右手放在胸脯上,说:
“慕韩老弟建议很好,总算有点眉目了。信老说的对,要多方面酝酿酝酿,办事切忌草率。企业联营的事,我们机器业也可以酝酿酝酿。只要动起来,事情就好办了。棉纺业联营的事,就算我们民建分会提出来的,请慕韩老弟和江大姐共同负责,你们赞成啦?”
大家都赞成。冯永祥举起两只手来,说:
“我双手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