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一
“这个月没有几天了,”徐义德暗示地对梅佐贤说,“该着手进行了。”
“余静同志,要韩工程师先拟个下月生产计划草案来,然后再开会研究,好啦?”
“有了生产计划再讨论,比较具体。”
“韩工程师,你快点把它搞出来。”
韩云程懂得梅佐贤的口气:在送客。他站起来说:
“我现在就去着手准备。”
“也好。”
梅佐贤两句话送走了韩云程,余静感到突然,谈生产,问题还没有展开,韩云程为啥就走了?下面怎么谈法?看来梅佐贤主动约她和赵得宝下午到厂长室里谈生产问题,她以为是送上门的好机会,还没有谈到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这桩大事,仿佛就要散会了。她不动声色,冷静地看徐义德耍啥花样经。徐义德天衣无缝地接上去说:
“工人听了总路线传达,生产热情很高,我们工商界听了总路线的传达,生产热情也很高,社会主义改造是国家大事,实在鼓舞人心。工商界听了传达,分组学习,没有一个人不兴高采烈的,大家坚决拥护,欢迎对自己的企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早日公私合营。……”说到这里,忽然刹车,他看余静的神色。
“你们工商界听了传达报告,没有一点思想顾虑吗?”余静不相信徐义德那套冠冕堂皇的鬼话。
“不能说没有一点思想顾虑,”徐义德想余静也不简单,不但对公私合营的事不表示态度,而且向他提出问题,实际上不相信他们说的那些话。这事得慢慢来,听她以后怎么说。“听了总路线传达,最初确实有人产生顾虑,就工业资本家来说,有的厂虽然只是加工订货,但经理厂长还是一厂最高负责人,合营后私方的地位职权怎么样?是不是仍然担任经理厂长?待遇会不会降低?要不要和职工一样生活学习?企业的领导关系怎么样?这些顾虑都是资产阶级个人英雄主义的毛病。上海工商界解放以后,有些进步,但旧社会的残余思想现在还相当浓厚。不过,听了市里首长的讲话,这些顾虑打破了,不成问题了。”
“这方面顾虑打破了,那方面顾虑可能又产生了。表面上一些顾虑打破了,内心的一些顾虑也许还存在。过渡时期总路线消息传出去以后,有人表面拥护,暗地里大买生活资料,汽车、冰箱、钻石和金银珠宝,甚至还有人想方设法买了楠木棺材,准备后事哩!”
“啊!”徐义德故作惊异的神色,怀疑地说,“竟有这样的事体?你不说,我还不晓得哩。”
“你接触工商界的人士很多,大概多少也听到一些吧。”
徐义德听余静的口吻这么肯定,不禁有点惊慌:他家里的人买生活资料难道余静已经知道了吗?也没对梅佐贤谈起,家里有人泄漏出去的吗?买这些东西,没有一项用徐义德的名义,都是用三位太太的名义,做为她们买的,付款送货这些事,他全没有出面。不可能泄漏出去。买汽车,冰箱和钻石金银珠宝这些,工商界大有人在,不只徐公馆一家,不一定指他。但是那副楠木棺材,只此一家,因为大太太坚决要买,他再三阻止无效,只好买来放在汽车房里。这是很显眼的物事。楠木棺材运到徐公馆招摇过市,引人注目,四邻街坊不少人都知道了。他无从掩饰,更不能否认。余静提到楠木棺材,想来她肯定知道徐家抢购生活资料了,没法抵赖。但他不甘心全部承认。估计余静即使知道徐家买了一些生活资料,也绝不会知道究竟买了多少物事。他假装想了想,编了一通谎言,把责任推到大太太身上:
“我听到一点传说,始终不大相信,党和政府方面了解的深刻全面,消息十分灵通,大概是有这样情形。我家那位大太太平常烧香拜佛,吃斋念经,一副旧脑筋,很难改变。早两年她就说买一副寿材,每年漆它几道漆,准备百年归山之用;去年选好一副,一直没送到家里来,最近她身体不大舒服,一定要拉回家里,亲自看着加几道漆。有人知道她买了寿材,以为徐家抢购生活资料,连棺材也不放过,其实这是最近两年的事,和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消息毫无关系。”
梅佐贤听余静和徐义德两人谈的,他感到新奇,资本家眼明手快,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消息一传到上海,徐义德不但马上从厂里抽了垫款,而且也抢购生活资料,虽然没有承认买其他东西,寿材却是买了。他算是徐义德的心腹,可是这回保守秘密特别严实,连他这个心腹也不知道。
“根据党的政策,生活资料为个人所有。个人有钱,买点生活资料,是可以的,只要用的着,早买晚买都可以。特别是有些妇女,身上有钱,上街看到这样那样,就想买回来,也是常有的事。”
余静指的是大太太买楠木棺材的事,徐义德听的以为是指他让三位太太出面抢购生活资料,他不能承认,也不好否认,想了一个主意,含含糊糊地说:
“你分析的十分正确。我家那三位太太,身上有了钱,上街就想买点物事,过去买了些啥,我也不大清楚。”
“总经理事体多,市里的会多,经常在社会上参加活动,家里的事体不大过问。”
“他究竟是一家之主,小事不大清楚,大事总要过问的。有些事体,恐怕还会共同商量哩。”赵得宝见梅佐贤一再给徐义德帮腔,便顶了他一句。
“老赵说的对。”梅佐贤连忙把话收回,看到徐义德的眼光朝他面孔上望,又慌忙改了口,“总经理家里的事,我也不大了解。”
“你恐怕还是比较熟悉总经理家的事体。”
梅佐贤见赵得宝不放过他,也不能否认,他笑了笑说:
“和你比起来,我当然比较熟悉总经理家的事体。”
“三位太太买也好,你自己买也好,都可以的。总路线的消息传到上海,工商界感到震动,也不奇怪。工商界究竟是工商界么,接受社会主义改造,有啥思想顾虑,有啥想法,提出来,大家交换意见,解除思想顾虑,办起事来就比较顺利。厂里党总支不能解决,可以请示区委,还可以请示市委。”
徐义德见余静解除他的思想顾虑,看来购买生活资料的事不成为问题了,但是底盘还没有摸清。他接下去说:
“有啥思想顾虑的确应该说出来,党和政府晓得了,就会解决。解放后,上海工商界遇到许许多多困难,甚至很难经营,向上反映了,无不解决,每次都是党和政府伸手援助,我们工商界才渡过难关。就说沪江吧,那次二·六轰炸,要不是政府协助,沪江没有今天。这一点,我是有切身体会的。”
“你有啥问题,可以随时找我商量。”
“一定找你们谈。别说我有啥问题,就是上海工商界有啥问题,我有时也向党和政府反映,今后听到工商界的情况,也向你们两位反映。这样,好啵?”
“欢迎。我们愿意听各种意见,不管工商界啥人的都好。”余静从徐义德的口吻里听出,有些事他不好直接提,假借工商界的啥问题,讲起来方便,可以试探党和政府的态度,能解决的话,他个人的问题也顺便解决了,表面上却一点痕迹也不露。
“工商界最近就有个思想问题,觉得党和政府提出过渡时期总路线十分及时,国家资本主义经济的三级形式想的周到,对社会主义改造的顾虑逐渐打消了,创造条件,准备合营,但不晓得啥辰光提出申请公私合营好。”
“这要看各行业各厂商的具体条件怎么样。”
徐义德听余静的回答,觉得有点苗头了,估计党和政府对不同的行业和不同的厂商有所考虑。他进一步说:
“譬如沪江吧,听了总路线传达报告,学习了以后,我就决心申请公私合营。不过,我管的企业不止沪江一家,还有一些别的单位,我兼任了董事长或者董事的名义,在这些单位里,股份多少有一些。你和老赵都晓得那些企业:聚丰毛织厂,茂盛纺织厂,兴华印染厂,永恒纺织机器厂……我想,要是申请的话,这些企业一道申请……”
梅佐贤插上来说:
“苏州的泰利纱厂,徐总经理有股份,也兼了董事的职位。”
徐义德点点头,说:
“江菊霞经营的大新印染厂,最近和我商量,想和沪江私私合营,然后一同申请公私合营。企业单位多,董监事的人头不少,要向各方面酝酿商量,商量妥当了,就准备向政府申请公私合营。你们两位看,我这个打算怎样?”
“沪江和这些企业一道申请合营,差不多快有十万锭子,既有纺织机械,又有毛纺,还有印染,是棉毛印染机械的全能大型企业,申请合营,影响一定很大。”梅佐贤听了徐义德宏大计划,伸出右手大拇指,眉飞色舞地说。接着,他想到如果计划实现,他是徐义德的亲信,那不止是沪江纱厂的厂长,说不定还是这个大型联合企业总管理处的一名副经理哩。
“啥辰光申请公私合营,是一个企业申请合营,还是几个企业联合申请合营,要根据资方自愿,同时根据需要与可能。
这桩事体请你自己考虑。”
徐义德碰了个壁,但声色不露,说:
“市里首长也是这么说,确实应该我们自己考虑,我不过把我初步想法向党总支和工会方面汇报汇报。”
徐义德见余静的门关的很紧,他就转向赵得宝试探,也许可以听到一点风声。他对赵得宝说:
“老赵,你看呢?”
“向我们汇报很好,”赵得宝说,“主意还是要你自己拿。”
老赵的门也敲不开。余静说:
“这次党中央首长反复说了,工商界要认识社会主义发展规律,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个人觉得这两句是至理名言,希望你们要好好学习,真正解决思想问题才好。”
徐义德苦笑了一声说:“余静同志,你今天讲的太重要了,解决了我许多思想问题,我衷心感激。希望以后对我多多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