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四
那个小军官说:“我们是十四旅的,奉上峰命令,把守你们的学校,甭着急一会你们就会知道。”
江涛不理他。早晨天气还凉,刺激他的心情,他的身上微微颤抖着。刚走下门楼,韩福在楼梯下头站着,楞怔着两只眼睛象猫头鹰一样,伛偻着身子说:“严先生!这可怎么办?你看,大兵包围了,快走吧!你们快走吧!”绰号叫“古文学家”的老王,一把拉住江涛的手说:“怎么办?我看是想法子出去吧!”江涛一时说不出话来,表面上却很镇静,指着墙外说:“走?你看墙外是干什么的?时间已经迟了,再也走不出去了!”
韩福老头手忙脚乱,压低了嗓子说:“为什么不走?人家说你们是坚决抗日的,报纸上登的明白:‘言抗日者杀勿赦’,为什么不走?不走,为什么不走……”又搂起江涛的脑袋,咬着耳朵,恨恨地说:“扣上抗日的帽子可厉害呀,忙走吧!”他弯着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说:“这‘日’,找咱抗,咱抗。不找咱抗,咱不抗。叫他们自格儿抗去,何必动这么大的交涉?”
这时,江涛没心跟他谈话,可是看到他的热情,又说:“他们要是不抗呢?我们等着亡了国?”韩福老头拍搭着膝盖说:“他不抗,拉他娘的倒!中国亡了,也不是咱自格儿的!”江涛看他恐怖的神色,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紧!怕什么,反动派狗血喷人,怕他那个!”韩福老头又焦躁地跺起脚来,说:“咳!先生!世界上有多少象你这样的好人?要是稀里糊涂的……”
江涛没心听他说话,想叫老夏,老夏还立在门楼上,人们围随着他,跟他谈话。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盯着他,象是要从他身上探询出事变的究竟。江涛又跑上门楼,向外看了看,没有什么新的变化,拽起老夏的手走下来。两个人走到教员休息室——历次学潮,他们都在这里安上指挥部——江涛问:
“老夏!你看怎么样?”
老夏把两只手插进裤袋里,眼睛看着窗外,站了老半天,才开口迟迟地说:“是……个问题!”他语迟,是个不爱多说话的人。又说:“我觉得事情有些突然!”
江涛说:“不算突然,他们对爱国者是有计划的行动。”
老夏看了他一眼,说:“大家想想看。”说完了,目不转睛的盯着江涛。
江涛把头低下去,眼睛看着地上老半天,才说:“哼哼!
看是要动手!”
老夏说:“问题非常明显,过去几次学潮,都是为了反对黑暗教育,驱逐贪污校长。而这次,是为了要求抗日,要求结束‘剿共’,一致对外,要求抗日的自由。统治者老羞成怒,才解散了学校。我们要坚决护校,统治者又用重兵包围。”他摇摇头说:“包围的目的,我看有三个可能:一,要逮捕报纸上说的坚决抗日者。二,强迫我们离开学校。三,以重兵包围,不了了之。”
老夏讲到这里,又觉得当局不一定那样残忍,尤其对青年学生,总要好一点。他说:“常言说:‘法不上众’,问题决定于群众情绪。大敌压境,群众一致要求抗日,遭到压制。再说,学校解散,同学们被迫回乡,失学失业,又回来护校。激于义愤,胜利是没有问题!”
江涛低下头去,皱起眉泉深思苦虑,听到这里,他摇了摇手,说:“你看得太轻渺了!你对敌人估计不足!不能把反动派看得那样善良,我说应该再添上一个可能。他要逮捕我们,我们就要抵抗,双方会形成流血斗争。他要长期包围,断绝粮食柴菜的供给,强迫我们服从统治者的制裁,把我们做为坚决抗日者,进行镇压。他杀鸡给猴看!”
讲到这里,老夏睁起黑亮的眼睛望着他,说:“这样,他们就是替日寇屠杀抗日同胞了?”
江涛手里惦着个火柴盒子,说:“我看,这些反动派是要逮捕我们的。”他伸起手指着老夏说:“你还有什么幻想?”就势,把火柴盒子在桌子上一抛,出了口长气,抖了抖头发,咚地坐在椅子上,两个人同时沉默下去,不再说什么。钟摆咯哒咯哒地响着,象磕在两个人的心上。
一会儿,护校委员会的宣传部长刘光宗、组织部长曹金月、检查部长杨鹤生,还有张嘉庆,都走了来,就这个议题反复讨论。把情况判明了,又研究对策。决定:一,普遍展开宣传工作,争取社会同情。二,搞好交通,和外界保持联系。三,开展士兵工作,争取士兵群众起来共同抗日。最后一点,江涛说:“这是斗争的特点:他要长期包围,粮食是主要的问题,打不破饥饿政策,斗争只有失败。”在恐怖形势下,一谈到被捕,一谈到生死的矛盾,人们就想到墙外有敌人在包围,如临敌阵一般,恐怖的情绪开始在他们心弦上弹动。直到目前,他们还是不明白:宪兵警察为什么要与坚决抗日者为敌。
开完了会,江涛和老夏把工作全盘部署了一下。老夏说:“总务部的工作,叫张嘉庆担任吧!这人忠实勇敢,不怕牺牲,斗争精神还很强!”江涛也说:“是个忠心耿耿的人,就是有点儿冒失。”武装部长,老夏叫江涛担任,总务部的工作还得他帮助。江涛把名单上所有的人编入学生武装纠察队,自己兼任大队长。找出耍武术的长枪大刀,作为战斗的武器。反动派已经逼着人们拿起武器了。
江涛正在那里忙着,韩福老头又跑来叫他:“严先生!会客室里有人找。”当江涛走进会客室的时候,老夏已经先到了。一共有两个客人,一个穿着灰色洋服,戴着黑礼帽,黑边眼镜,满脸黑麻子,是市党部主任刘麻子。另一个就是那个披武装带、挎盒子枪的小军官。江涛走进去,他们一动也不动,镇着脸坐在椅子上。
老夏问:“二位阁下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刘麻子歪起脑袋,瞅着老夏说:“我代表市党部来传达上峰的公事。”
老夏问:“什么公事?”
刘麻子沉下脸来说:“希望你们老老实实接受政府的意见,市党部也有市党部的苦衷,解散第二师范,是委员长行营的主张,党政机关不得不照办。青年学生以学习为宗旨,不要做轨外行动,为政治牺牲。为了顾全大局,劝你们看清时局,离开学校吧!否则,一切后果当由你们完全负责,本部也难……”
江涛不等他说完,抢上去说:“这种意思,我们明白。叫我们离开学校可以,但要有一定的条件。”
刘麻子听了,仰起头来,哈哈大笑,说:“还要条件哩?快回家耪大地去吧!兄弟今天来,是为了保护青年。抗日是国家大事,当局一定是先剿共而后抗日,你们闹腾半天还能闹出什么来?再说,目前南方战线,中央要调集九十万大军,向赤区进行第四次围剿。北方战线,由于日寇来势凶猛,国军不得不节节退却。把军队调到关内来,防守长城一线。国家正在危急存亡之秋,你们还在这里鼓动学潮,扰乱社会秩序,不是捣乱后方是干什么?”他放下眼皮,歇了一刻,又眨起眼睛问:“你们要求什么条件?”
江涛扳着手指说:“无故开除学生,使广大青年失学失业。逮捕爱国青年,把热心抗日的学生当成‘政治犯’,都是反动派的阴谋!要想叫我们离开学校,那只有:第一,撤退军警。第二,收回解散学校的命令。第三,释放抗日青年,恢复被开除学生的学籍。第四,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允许广大工农群众有抗日自由。这四个条件答应了,我们可以离开学校。再说,以军警包围手无寸铁的青年学生,无论如何是反动行为……”他说着,一股热气从心里冲上来,红了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