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江涛说:“不能妄想抗日前线上多一个膘膘楞楞的家伙,就能把日本兵打出去!”
冯登龙说:“我也不相信成天价抠书本、翻纸篇子,吹吹拍拍地能救了国家。”他在屋子地上走来走去,说:“墨索里尼当过小学教员,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不过是个二等兵,后来他当了国家的元首,实行了狄克推多。”
严知孝打断冯登龙的话,说:“好,这是青年人说的话。
大英雄,要为祖国争城略地,把热血洒在疆场上。”
严萍插了一句,说:“我也赞成他去,失学失业的年头,毕了业也是失业,还不如上前线打日本。”
谈到这里,江涛见严萍走出来,回到自己的小屋子,他也跟过来。一进门看见桌子上多了一个小小的白铜镜框,装着冯登龙的相片,两条挺硬的眼眉,伸到鬓角上,眉梢向上翘着。眼睛圆圆,射出尖锐的光芒。江涛反来复去,看了又看。也从胸袋里掏出一张小照片,悄悄地放在桌子上。江涛走出去倒了杯茶回来,严萍用图钉把这张照片钉在墙上。趁着严萍一转身,江涛又把照片摘下来,掖进衣袋里。严萍转过身来一看,照片不见了。她耸起眉峰,这里寻寻那里找找,最后看到江涛。两只黑眼珠倾在鼻梁上,一动也不动,她生气了。江涛被她尖锐的眼光逼着,不得不把照片悄悄地放回桌上。脸上怯生生的,象是说:“你没有地方搁放嘛!”严萍伸手把镜框噼啪地扳倒在桌子上,拆出冯登龙的相片,扔在一边,又把江涛的照片装进去。啪地一声戳在桌子上,撅起嘴来,盯着江涛说:“这,你就如意了。”
江涛对严萍这种表情,并没有说什么。耸了耸肩膀,笑了笑,脸颊上飞起了一片羞红。
于是,一张面貌朴素、清秀的肖像,骄傲地站在桌子上。正在这刻上,严萍一回头,爸爸迈步进来。严萍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拿起那张照片说:“爸爸!你看江涛这个相片照得怎么样?”
严知孝拿起照片,左瞧瞧右瞧瞧,放远一点看看,又放近一点看看。噗地笑了说:“人,在二十左右岁儿的时候,相片怎么照怎么好看。一过了岁数,便怎么照怎么不好看了。”
严萍看老爸爸满有风趣起来,看着江涛笑了笑,江涛也笑着看了看严萍。
谈到这里,妈妈叫吃饭。吃着饭,冯登龙和江涛都骨突着嘴,谁也不说什么。严知孝以为青年人一时翻脸,耽耽就好了。严萍感到跟这两个人在一块实在别扭,登龙说的话,能跟江涛说。可是江涛说的话,不能跟登龙说。近来更不愿跟登龙多说话了,她讨厌那股膘膘楞楞的劲头。冯登龙看她与江涛之间有了秘密,还是舍不了这口气。倒不是放不开和严萍亲密的友情,他觉得是政治上的失败。严萍自小就和登龙要好,在一块跳房子、掸球儿。大了在一块读书。严萍好温情,她还没有把和登龙的关系一刀两断的气魄。她也想过,果然斩断,心上多么轻快!显然,她感到那种孩稚的感情,早就成了多余的。她又不肯一下子斩断,藕断丝连地拖着。
吃完了饭,江涛和登龙同时走出大门。下台阶的时候,江涛告诉严萍要共同去完成一件宣传任务。就扬长走去。她立在高台石阶上,看他们走远,摇摇头又觉得烦恼:“怎样才能把这种形势结束?”但时间很短,在脑子里一闪就过去。
江涛和冯登龙,两个人踩着石板路并肩走着。天黑了,大远一盏街灯,半明不亮,昏暗地照着。两个人都闭着嘴,不吭一声。出了西门,走过小木桥,到了育德中学的门口,登龙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径直走进去。江涛也没有招呼他的意思,独自格儿走回来。天晚了,他爬墙回到学校,已经打了熄灯钟,院子里静静的。他沿着房荫走到宿舍门口,停了一刻,不想进去,向东一拐,走上养病室的台阶。这早就成了老习惯,情况一紧急,政治恐怖一来,他们就不在斋舍里睡觉了。
他推开养病室的小门,拉开电灯。严萍给他新洗了桌布,瓶子里的花还香着,小屋里亮闪闪的,充满了愉快。他熄灭电灯,躺在床上,心在胸膛里突突跳着,眼睛合也合不上。又划个火柴点着一支烟,在夜暗里睁开圆大的眼睛,看着烟头上通红的火光。虽然一丁点光亮,一丁点鲜红的色彩,在黑暗里却是无比的鲜红。他心里兴奋,又翻身坐起来,隔着窗子看河边上两排柳树遮荫了河岸。河水在柳枝下缓缓流动,月亮透过繁密的枝叶,在水面上闪出耀眼的银光,夜色多么幽静呀!心里又想起严萍:一个美丽的脸庞,两只静穆的眼神……
他为了爱严萍,思想上产生一个愿望:尽一切能力帮助她进步,引她走向革命,锻炼成一个好的革命者。于是把革命的体验传授给她,把革命的心情倾吐给她,把新的心得描述给她。有那一个礼拜不告诉她一点得意的事情,就象是日记上多了一页空白。自从和严萍建立了这种友情,身边有了这样一个人儿伴随,他就战斗得更加坚强。成天价精力充沛地去做好各种工作,使革命生活更加充实。他也想过:一旦失去她,他会……他不敢这样设想,自信不会失败。失败了的话,他也想过,那就只有斗争!斗争!斗争!斗争的对手,就是冯登龙,一个没落地主的儿子,一个国家主义分子。到了这步田地,就等于说,在政治上遭到了失败——那就是他没有能力,没有本事,把她争取到进步的阵线上,却被冯登龙拉她倒退了。
他想着,歪在床上睡着了。不一会工夫,又猛醒过来,伸头一看,东方发亮了。明天是礼拜日,他和严萍约定,今天早晨去共同完成一件宣传任务。他穿好衣服走出来,向南一拐,走过操场的花砖墙。趁着夜影,跳过围墙去。走着河岸上的小路向北去,到了城门口,城门还紧紧闭着。他又沿着河岸走回来,向南去,走过水磨旁边的小桥,到南关公园。公园老早没人管理了,是荒凉的。他想在八角楼的后面,很少被人看见的地方,爬过城去。爬城是一件苦事,他用脚尖抵住狭窄的城墙砖的楞缘,一步一步往上爬,一滑脚就会跌下来。翻登城头的时候,要通过一丛枣棘。城头陡峭,不攀住枣棘更难登上城墙。他咬住嘴唇,把眼一合,伸手攀住枣树的枝条,硬着头皮钻过去。棘针扯破他的衣裳,刺着他的手,流出血来。
他好不容易爬过城去,走过清静的街道,到了严萍家门口。街上没有行人,他在门前走来走去,门还是闭得紧紧。他走上石阶,隔着门缝看了看,严萍的小屋里还是静静的,他只好坐在阶石上,看着西方最后一颗星星落下。他正楞楞怔怔地对着两扇关着的大门呆着,听得小东屋门一响,一阵皮鞋声,门吱地开了,严萍出现在他的眼前,怔了一下,笑着说:“同志!你来得好早!”说着,伸出手来。
江涛站起身握住她的手说:“天黑着我就来等你了!”他也笑了。
街上还冷冷清清的,猛然刮过一阵风,有两只早起的云燕,高高地在天空上飞旋。街口有个卖菜的小贩,拔起脖子吆喝。两个人顺着胡同向北去,把传单塞到沉睡的大门里。走到北城根,向东一拐,江涛站在拐角的地方了望着,严萍把传单贴在墙上。看见小胡同里有写下的标语,是严萍的笔迹:“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江涛问:“为什么在近边处写这么多的标语?”
严萍说:“别的地方还不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