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
涛他娘坐在灶堂门口烧火,由不得回过头来看,柏火照亮严萍丰满的脸庞。涛他娘说:“他妹子,怎么这么好人儿?”
严萍正把一小块血糕送进嘴里,听得说,回过头笑了笑,说:“好吗?磕个头,认你做干娘。”
涛他娘说:“可别折煞我老婆子!”心里想:“当我的干闺女,还不足兴……”
严萍吃完饺子,严志和喝完酒。一家人坐在炕上,看墙上贴的年画。一边看着,江涛讲起《红鬃烈马》的故事,讲到薛平贵别窑征西,去了十七年才回来,老丈人王允还要苦害他,等他打胜了仗回来,王宝钏还在等着他。他一面说,严萍睁开大眼睛看着他。严志和说:“革命成功了,咱也出出这口气!”涛他娘说:“革命成功了,运涛也该出狱,回来和春兰成家立业。”她又想起运涛,每逢过年过节,净爱想起运涛,年年除夕哭湿半截枕头。咳!象运涛这样的好孩子,一去几年不见回来,能不牵挂娘的心肠?今年却不同,她看见严萍和江涛在一起,心上不由人不生出新的希望。
深夜了,有一阵爆竹声,从远处响过来。啊!新的年岁开始了!严萍要回去,涛他娘说:“大黑的天,明了再回去。”
严萍说:“不行,奶奶操心。”
涛他娘说:“叫志和叔叔送你。”
严萍拿起灯笼向外走,说:“不用。”
见严萍要走,涛他娘着了慌,说:“不行!不行!荒乱年头儿!”
一句话没说完,严萍早出了大门。涛他娘走到门口,看了看黑暗的夜色。回来不见了江涛,对着严志和嘻地笑了一声。严志和说:“年头呀!革命革得开通了,大地方时兴男女自由。”
涛他娘说:“看神色,他们俩不错了。”
严志和暗喜,说:“许着,咱得给他们助点劲,别学了运涛和春兰那个,棒打鸳鸯两分离!”
江涛踩着纱灯上射出的影子,走在苍茫的夜色里。乡村的淡墨色的轮廓象一堵墙,静静地站着。仰起头来看满天星星向他们眨眼笑着,微弱的青光从梨树叉上射下来。
严萍说:“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江涛在黑暗中,瞅着严萍的面影说:“你说吧!”
严萍说:“我不敢说。”
江涛问:“怎么?”
严萍说:“怕你不答应。”
江涛说:“能答应的尽可能答应。”
严萍听了,抖着胸脯一下子笑了,说:“回答得真聪明,我说啦!”
江涛说:“你说吧!”
严萍迟疑着,走了五十步远,才说,“我嘛,想革命。”
江涛问:“为什么?”
严萍说:“因为你革命。”
说到这里,两个人又沉默地走了一百步。沉默压得人的胸膛透不过气来。在夜暗里,严萍射出闪亮的眼光,有力的逼着江涛问:“嗯?”
江涛说:“我介绍你参加革命救济会。”
严萍问:“和共产党一样?”
江涛说:“离着近点,是个赤色团体。你可以动员人力财力帮助革命,挽救被难的同志们。”
严萍问:“我为什么不能参加CP?”
江涛说:“论你积极工作,你可以参加,论起你的阶级和成份,你还需要在群众团体里锻炼锻炼。”
严萍听着,紧绷的胸脯松弛开来,说:“自从城里开会回来,激动得浑身发热呀!跳呀,心里老是在跳!”她语音愉快而响亮:“人,生在天地间,应当做一番有益于人类的事业!”
江涛紧接着说:“是的!我们不能白在世界上走一遭。”
走到大严村,他们从冰雪上踏过,脚下发出焦脆的响声。严萍敲门进去,又回过头来,和江涛握了一下手。江涛看着严萍进去,又在梢门底下呆呆立了片刻,才冒着夜暗走回来。
天明了,人们出来拜年。大贵二贵在街上撞见伍老拔,先拱手作揖,再趴下磕头。说:“恭喜大叔!反割头税胜利了。”伍老拔笑嘻嘻地说:“胜利了,孩子们!再有这么个好年头,给你们一人娶个新媳妇。”哥俩走进朱老星的小屋里,他正坐在炕沿上抽烟,大贵说:“大叔!斗争胜利了,夜里可安静?”朱老星说:“大年夜还安静,就是半夜里有狗叫,叫了几声又停住。”又呲牙笑笑说:“看吧,革命就要成功了,孩子们有吃有穿!”街上,小顺、小囤、庆儿,一群小伙子们沿门磕头。到了朱老忠家里,进门跪在地上,说:“老忠大伯,给老人家磕个胜利头。”朱老忠说:“孩子们忙起来,地上脏呀!”说着,把花生掖在孩子们衣袋里,端起一盅热酒,说:“来,小伙子们!喝个胜利酒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