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朱老星撅起嘴来,唔唔哝哝地说:“我知道怎么办?”
李德才说:“看你说的?这是人家跟你要帐,你倒问起我来了。”随后,李德才又唠唠叨叨地说:“也该咱倒霉,谁叫咱管这个闲事来?管闲事落闲事,你若还不了人家,就跟我去一趟,当面跟老头儿说说,也算给我摘了这个套儿。”
朱老星说:“去呗!说什么咱也还不上他,这年头儿,人吃的还没有,哪有钱还帐?”
李德才说:“咱就去?”
朱老星说:“走!”
两个人才说迈动脚步走出来,庆儿他娘从被窝筒里伸出脑袋来,头发蓬松地问朱老星:“你去干什么?”
朱老星说:“我去见冯老兰。”
庆儿他娘说:“甭去!那里有那么宗子事?陈谷烂芝麻的,又来找后翻帐儿!要命有命,要钱没钱!”
李德才一听,弯下腰咧起大嘴,说:“我那亲娘!你怎么这么说?”
庆儿他娘披上棉袄,咕咚地坐起来,朱老星说:“算了,黑更半夜,你起来干吗?”
庆儿他娘说:“你等一等再去,冯家大院里有黑屋子、木狗子,私立刑房,要夹就夹,要打就打。”
李德才说:“你说的!那是对外村的,对咱乡亲当块儿,有什么过不去的事,那么歹毒?有我一面承当。”
庆儿他娘说:“我可先说给你,穷秀才!你们要是捅俺一手指头,管叫你们闺女小子折斤斗儿。”
李德才笑着说:“没有的事,当面一说就完事了!”
说着话,两个人走出来。北风刮得很紧,街道又黑,两个人一出门,放开脚步走到西锁井。到了冯家大院梢门口上,那个古式门楼,阴森得怕人。叫开门走进去,朱老星一进高房大屋,深宅深院,头发根一机灵就竖起来。三层大院没有一点光亮,只冯老兰的屋子里还亮着。
走到窗台根底下,朱老星立住,李德才说:“我把朱老星叫来了。”
冯老兰说:“你把他带进来!”
李德才和朱老星走上高台阶,走进那黑暗的屋子。进了屋也不叫他们坐下,就在地上站着。冯老兰戴上老花眼镜,正看着帐簿,把眼镜对在帐簿上看了老半天,才问:“朱老星,你给我送了钱来了?”
朱老星到这个节眼儿上,又后悔了,他不应该认这笔陈帐。说:“没,我记不得欠你什么钱!”
冯老兰说:“你记不得不行,有帐管着。”
李德才也说:“是呀,帐上不在嘛,没说的。帐上在着……”
朱老星说:“就说那一口袋麦子、五块钱吧,那是十几年以前……”
冯老兰不等说完,挥了一下手,说:“是呀!十几年以前,就是二十几年以前,芝麻烂得了,糠烂得了,这帐还能烂了?”
朱老星一时急躁,说:“当时你已经放了响炮啊!你说,‘这么一丁点东西,你拿去吧,也别还我了!’有你一句话,这些年来,我也没搁在心上。再说多少年来,俺给你大院里拾拾掇掇,没要过工钱呀!”
冯老兰问:“多少?拿帐来!”
朱老星说:“我没帐。”
李德才走上一步,拍着屁股说:“对呀!你没帐可瞎咧咧?”
冯老兰说:“是呀!多少年来,我也没打算跟你要过,这咱你变了心了,我才跟你要。”
朱老星一听,整个头上、脸上红涨起来,气得头发根里都憋红了。口口吃吃地问:“我,我,我变了什么心?”
冯老兰说:“你和朱老明、伍老拔他们,跟我打了三场官司。今年我包了咱县的割头税,乡亲当块儿,你们不帮忙,又要反起我来。甭说是五块钱,一口袋小麦,就是一块钱,一颗麦子粒儿,狼叼来的岂肯喂狗?”
朱老星当时下无话可说,心里想:“咱就是没留这个心眼儿,他欠咱的咱没帐,咱欠他的他有帐。这可有什么办法?”他说:“你叫俺穷人们替你摊的兵款,比这五块钱、一口袋小麦还多得多!”
冯老兰把手在桌上一拍说:“甭说不好听的,你还钱吧!”
朱老星说:“咱几辈子都是老实人……你算算吧,算清了我还你。”
冯老兰拿起算盘,说:“咱也甭细算了,让着你点吧!”他念着:“五块钱,三年本利相停,不用利滚利儿,十几年也到一百块钱。这一口袋麦子,按怎么算?”
朱老星一听就急了,口吃得说不上话来。他说:“你,你,你这么算不行!”
冯老兰把笔管在桌子上一戳,把眼一瞪说:“怎么算?你红嘴白牙儿,吃了我的算拉倒?”
黑屋子里升着煤火,热得厉害。朱老星一时急躁,觉得身上热烘烘的,一股劲出汗,汗珠子顺着脸颊流下来。他一想到这笔钱拿不出来,浑身打起哆嗦,抖颤圆了。说:“你容我一个时候吧,我还你。你要是脚底下刨钱,我没有!”
冯老兰提高了嗓门,说:“你没有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