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了时他就问她:
“那么……您一生都打算做女侍吗?”
“我不知道,我,先生。我哪能猜到明天会轮到我什么事呢?”
“然而,该想想将来。”
她脸上是一副思索的样子,但很快就消失了,她接着回答说:
“我听天由命。活该!”
他们分手时成了朋友。
他过了几天又来了,后来又来了一次,像是隐隐约约受到了这个被人遗弃了的女孩子天真对话的吸引后来就常来了。她轻松地东扯西拉,排解了一点他的苦恼。
可是当他晚上走回蒙蒂尼的时候,他想起了德-比尔娜夫人就绝望得要命,心乱如麻。到天亮时,他略为心宽一点,到天黑时,重落到他心上的又是令人心碎的懊悔和极强烈的嫉妒。没有一点儿新闻。他没有给任何人写过信,也不曾有任何人写过信给他。他什么也不知道。于是独自在这条黑黝黝的道上,他只好设想他所预料旧日情女和伯恩蒙斯间私情的进展。这个成见在他心里日甚一日。他想那位男士会满足她所要求的一切;他是个殷勤杰出的情夫,不会有所苛求,而且会对成为这个美妙睿智风流女人的宠儿心满意足,觉得受到了恭维。
他将那位和自己对比。另外那位肯定不会像他这样神经过敏,不会急躁得叫人不耐烦,也不会对已尽情缘作激烈要求,正是这种要求毁了她和自己之间的爱情默契。那位很容易满足,是上流社会中很随和而且深思熟虑的人,因为看起来他也不大像属于热情奔放的类型。
却说有一天,安德烈-玛里奥又到了马尔洛特,他看到在柯罗饭店的另一个花棚子下面有两个大胡子的年轻人,戴着贝雷帽抽雪茄烟。
老板是个满面红光的胖子,立刻走过来给他招呼,因为他对这老吃客抱着常蒙照顾的好感。他接着说:
“我来了两个新主顾,两位画家,昨夜来的。”
“那边,那些先生?”
“是的,他们已经成名。小些的那位去年得了第二个奖章。”
于是在数说完了他对这两个新近成名画家所知的一切以后,他问道:
“您今天要什么,玛里奥先生?”
“照常给我来杯苦艾酒。”
老板就走了。
伊丽莎白端着放着酒杯、酒瓶和高颈瓶的盘子出来了。这时,画家中有一个就叫道:
“喂!小姑娘,还在生气?”
她不回答,当她走近玛里奥时,他看到她的眼睛都红了。
“您哭过了?”他问道。
她爽直地回答说:
“是的,哭了点儿。”
“出了什么事儿?”
“那边那两位先生对我不规矩。”
“他们干什么啦?”
“他们把我当作个不规矩的女人。”
“您向老板报告了吗?”
她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
“唉!先生……这个老板……这个老板。我算知道他了……现在,这个老板。”
激动了的玛里奥有点生气地对她说:
“都给我说说好吗?”
她说了这两个昨晚到的画家一来就对她打下流主意。接着她就哭了起来,一边问她自己该怎么办,流落在这个地方,一无保护,二无依靠,没有钱也没有出路。
玛里奥立刻对她建议:
“您愿意去替我干活吗?在我家里会好好待您;而且,当我回到巴黎时,您仍然自由,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两眼疑惑不定地对着他看了一会。
接着她立刻就说:
“我很愿意,先生。”
“您在这儿赚多少?”
“六十个法郎一个月。”
她显得有点不放心似地又加上一句。
“我还能分到点儿小费。加起来将近七十法郎。”
“我给您一百法郎。”
她有点儿意外,问道:
“每月一百?”
“是的,您同意吗?”
“我对这太同意了!”
“您只要给我干点简单活,照顾我的日常用品衣着、床单、被褥,收拾房间。”
“明白了,先生。”
“您什么时候来?”
“要是您同意,明天。在这儿发生了这种事情以后,我去找村里,坚决离开这儿。”
玛里奥从口袋里摸出两个路易,一边给她一边说:
“这是给您的定金。”
她容光焕发,用坚决的口吻说:
“我明天上午就去府上,先生。”
伊丽莎白第二天就到了蒙蒂尼村,由一个乡下人推着一辆独轮车装着她的箱子。玛里奥付了一大笔酬金给他解雇了的老女佣人。于是新来的女工在三楼占了一个和厨娘相邻的小房间。
当她去见主人时,他觉得她好像和在马尔洛特时有点不一样,没有那样开朗,拘谨了些,原来她多少能算他贫贱之交的朋友,现在成了小饭店花架子下这位先生的仆人。
他简简单单地对她吩咐了她应该干的事。她则十分用心地听着,安顿好自己,接着就干起活来……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给玛里奥的心态带来明显变化。他只注意到自己出去的次数少了,因为他再也没有到马尔洛特去散步的借口,而且在他看来这个家也不像开始那几天那样凄凉,因为一切太平无事,他极其强烈的痛苦程度也平静了些;可是代替这种创痛的是产生了一种无法克服的忧郁,类似那种有时会导至死亡的长期慢性病引起的深刻郁抑感。他的一切活动都成了往事,所有引起他心灵上的好奇,所有迄今使他挂念和喜爱的事物在他心上都已死亡,代之的是对一切都讨厌,万念俱灰,连站起来出去走走的力气都没有。他几乎从不出门,只从客厅走到吊床,从吊床走到客厅。他最大的赏心乐事是看卢瓦恩河水的流走和渔夫撒网。
经过了初来几天的小心翼翼和克制以后,伊丽莎白略为胆大了一点,而且以她女性的嗅觉,注意到了她这位主人的颓丧。当另一个女佣不在时她偶然也问他:
“先生很烦吗?”
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说:
“是的,还行。”
“先生该出去走走。”
“我对走走也兴趣不大。”
她暗地里真诚地为他担心。每天早晨他走进客厅里时,他总看到满处都是花,香得像在花房里。伊丽莎白肯定利用了那些男孩子的跑腿,给她从树林子里找来了报春花、紫罗兰、金雀花,还有村子里那些乡下女人黄昏时浇上点水种在小园子里的几棵花。他处在懒散、忧伤和麻木之中,对她表示感激,由衷的感激,感激她这种机敏的观察和她对他喜欢的种种小事不断探索的关心。
在他眼里她好像变得更漂亮,更注意收拾,她的脸蛋也白了些,可以说是秀气了些。他还有一天在她给上茶时看到她的手已经不是一双女拥的手,而是一双太太们的手,指甲修得很好而且干净得无可指责。另外有一次,他注意到她穿着一双可以说是雅致的鞋子。后来有一天,她回到了自己房间里,再下来时穿了一件朴素动人的灰色合身裙袍,趣味高雅。看到她出来时,他叫起来:
“瞧,您变得真雅致了,伊丽莎白!”
她面颊一直红到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
“我吗?不,先生。我穿得好一点了,因为我手头宽裕了一点。”
“您哪儿买的这件裙袍?”
“我自己做的,先生。”
“您自己做的?那是什么时候?我看您整天在屋子里干活。”
“啊,在晚上。先生。”
“布呢,您哪儿买的?还有是谁给您裁的?”
她说,蒙蒂尼的缝纫用品商给她从枫丹白露拿来了样本。她挑好了,用玛里奥给她的两个路易的订金付了款。至于裁剪和样子,那对她很容易,她曾和她母亲一起为一家服装店干过四年活。
他情不自禁地对她说:
“这对您很合身。您很可爱。”
于是她重新又涨红了脸,一直红到发根。
当她走开之后,他对自己说:“她是不是会不自觉地爱上了我?”他想来想去,犹豫、怀疑,最终自信这有可能。他表现得善良、同情,以助人为乐,近乎和蔼可亲。在他为她帮了忙以后,这个小姑娘对她的主人发生了感情,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呢?而且这种想法对他并不会有什么不愉快,这个小姑娘还真挺好,而且也不像个女佣人了。他的男子汉自尊心受到过另一个女人如此严重的触犯损害,遍身青紫,一蹶不振,而这时感到受到了安慰、舒缓,甚至近乎得到了鼓励。这是一种很轻微,不易觉察的补偿,因为当爱情迎向一个生命的时候,不管这爱情从何而来,总是由于这个生命能激起爱来,从而他不自觉的自私思想得到了满足。这种想法占据了他,也许略帮助了他,使他能看着这个幼稚的心为他兴奋,为他跳动。他的思想里从来没有想到该离开这个孩子远点,该保护她.让她离开他自己曾为之严酷痛苦的险区;人家不怜悯自己,自己就该更怜悯她;这些他都不曾想到过,因为在感情胜利里是从来不容混入任何同情心的。
他于是观察她,并且很快就认识到自己一点也没有弄错,每天的桩桩小事情都进一步证明这点。有一个早晨,她在侍候他吃饭的时候贴近了他,他闻到她衣裳上有香水味,一种普通香水,很可能也是由那个缝纫用品商或者药剂师供给她的。于是他作为礼物送给她一瓶喜帕勒香精①的花露水,好久以来他就用它梳洗,常常带有贮备品。他还送给她一些高级肥皂,刷牙水,扑脸粉。他巧妙地帮着她转变,一天一天明显,一天一天像样,一边用好奇又得意的眼光盯着她。
①Chypre由檀香、广藿香、香柠檬、萜品醇等合成的香料。
虽然她仍然是他忠实的,不引人注目的仆人,但悄悄变成了一个动了心、处于热恋中的女人,她内心的一切卖俏本能都自然而然地发挥出来了。
他自己也渐渐喜欢上了她。他高兴、感动于是感激。他挑遍这种新生的爱情,像有些人在犯愁的时候有什么可以散心的就玩儿什么似的。他对她并没有感到什么特别的吸引力,有的只是将任何男人推向任何讨人喜欢的女人的那种含混隐约欲望,并无须管她是个漂亮女佣或者是个仙女似的乡下女人——所谓土维纳斯。他现在被她吸引的主要因素是现在他在她身上找到了女性特征。他有这种需要,这来自对另一个女人,对他所爱的那一位模糊隐约而不可抗御的需要,是那一位唤醒了他来自自然的、神秘而不可抗御的欲望,要有伴侣,要和女人们接触,要动人尤物散发出来沁人心脾的香味,不论这种气息是意念中的还是官能性的,都要。不论这种香味是普通老百姓散发的,或者上流社交人氏散发的,是黑色大眼睛的东方蛮女散发的或者北方蓝眼睛狡黠姑娘散发的,它们都是朝着男人的;这些男人身上还残存着远古即有的对女性的爱好。
这种连绵不断,慰贴人心的脉脉温情可感而不可见,它像一围轻絮隔离了他的伤口,使得他的苦恼重临时感觉不会那么敏锐。这些苦恼到处盯着他,像苍蝇绕着疮口似的,绕着它徘徊飞舞。只要其中有一个停下来,就会使他痛苦。因为他不给人家留地址,他的朋友们尊重他的遁世行动,于是他最大的苦恼是得不到消息和情况。他不时从报刊上读到拉马特或者马西瓦的名字,夹在一大堆参加一场宴会或者庆典的人名表中。有一天他看到了德-比尔娜夫人的名字。被称为在奥地利大使馆舞会中最风度翩翩、最漂亮、穿着最出色的夫人之一,他从头到脚一阵寒噤,从再下面几行里还看到了德-伯恩豪斯公爵的名字。一直到天黑,玛里奥都妒嫉得心胆俱裂。原先设想过的这种私情,现在从他看来是毫无疑义的了!这属于那种比肯定了的实情还叫人揪心的虚构信念,因为无法解脱它,永难痊愈。
无法再忍受这种对疑惑中各种不定因素的盲目状况,他决定给拉马特写信,这一位对他的深知,是以猜到他心灵中的苦难,也许不需要问他就能针对自己的猜想答复。
于是这天晚上,他在灯下拟好了这封长信,措词巧妙而略带忧郁,充满了暗示性的提问和描述农村春好的抒情散文。
四天以后,接待信差来时他一眼就认出了信封上那位家有力的直体字。
拉马特给他寄来了许许多多解愁的消息,对他的焦虑至为关切。他也说了一大堆人,可是对德-比尔娜夫人和伯恩豪斯的详细情形说得并不比任何别的人多,他好像采用了他熟悉的文笔手法,把他们安排在主角地位,不动声色地将注意力引到他安排的焦点上。
他从这封信得出结论,自己的一切怀疑都至少是有理由的。他的疑虑如果昨天还未成为事实,那么今天也会实现。
他旧日的情妇生活一如往日活跃,经常出入社交界光彩照人。他销声匿迹以后人们也曾谈起过他,带着不甚关切的好奇心、就像人们谈论那些失踪的人一样。大家以为他倦厌了巴黎,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接到了这封信以后,一直到晚上他都躺在吊床里。接着他吃不下饭,接着又睡不着觉,夜里他有点儿发烧。第二天,他觉得太疲倦、太没有劲头。在从窗下流过的烦人小河和现在变得黑黝黝而深沉寂静的树林之间,这单调的日子真是腻人。因此,他一直不起床。
铃刚一响,伊丽莎白就进来了,当她看见他还躺着,十分吃惊,站在门口,脸一下子变白了;她问道:
“先生病了?”
“是的,有点儿。”
“要不要找医生来?”
“不用。我常常这样不舒服。”
“该给先生做点什么吗?”
他吩咐安排每天的洗澡,早午饭只要鸡蛋,白天只用茶。可是到了下午一点钟,他觉得腻烦得太厉害,想起床来。伊丽莎白不断被他用由于假病装出的烦躁心情叫回来,她则心中不安,发愁地走过来,满心想能帮他做点事,照顾他,治好他。看着他总烦躁不宁。她红着脸大胆建议给他读点儿书。
他问道:
“您念得好吗?”
“是的,先生。在镇子上那些学校里,我得过所有的朗诵奖,而且我给妈妈读过那么多,以致我连名字都记不住了。”
他起了好奇心,要她到工作室里,从他叫人家给他寄来的书堆里去找,其中他最喜欢的是《曼依-列斯戈》①。
①MA法国18世纪的爱情名着,描述贵族骑士格里厄与平民少女曼侬-列斯戈的爱情故事。
她于是帮他在床上坐起来,在他背后放上两个枕头,拿过一张椅子坐下,读起来。她真的读得不错,甚至很好,具有一种特殊天才,抑扬恰当,发声清晰。一开始,她立刻就对这本感到兴趣一而且她抱着这种深重感情进入了故事,他得打断她才能问问她和她谈点儿话。
从开着的窗户口,随着和风飘进了叶丛的香味和歌鸲的歌唱,在这个爱情复苏的季节里,它们正在树丛里绕着它的配偶在颤声啼啭。
安德烈看着这个也在局促不安的年轻姑娘,她亮晶晶的两眼正一页一页地追随着故事的发展。
对他给她提出的问题,她对其中有关温情和热恋的,按天生的情理、公平正直的情理予以答复,但是由于她的缺少常识,因此有点游移不定。他想:“要是这个姑娘受过教育,她会变得聪明睿智的。”
在这个安静炎热的下午,他从她身上感到的女性魅力确实对他有好处。在他的感受里,这种魅力不可思议地和书中曼侬极其神秘强烈的魅力混沌一气,而曼侬给我们心灵里带来的,是人类艺术所启示的最特殊的女性风情。
他受到了她嗓音的抚慰,沉醉在这个十分熟悉却又恒新的故事里;于是他设想也有一个水性杨花、妖媚动人的情妇,就像格里厄之流的那样,不忠而不变,甚至她的下贱丑行都会是动人而且富于人情味的,她生来就是要把男人所有的七情六欲掏出来,把他的温情和愤怒,他的激情与仇恨,他的妒嫉和欲望通通掏出来。
唉!要是他刚离开的那位的血管里有一点儿这个恼人荡妇的热情性感、背信弃义,也许他就根本不会分手了!曼依不忠,但是她爱;她欺骗,但是她纵情相就!
懒懒地过了一天,黄昏来临时,玛里奥朦胧地进入了一种将所有女人都混同一气的梦境里。因为从前一天起就一点没有劳累过,甚至连活动也没有活动过,他的睡境不深,房子里不常听到的一点声音就把他惊醒了。
已经有过一两次,他相信在半夜里听到在楼下有很难以觉察的脚步声和动作声,不是在他的房间下面,而是在厨房旁的那两小间里;浴室和洗熨间里。他对这,一点没有注意。
可是这天晚上躺得腻了,好久无法入睡,他侧耳细听,听出有些不好解释的——声音和类似水的响声。
于是他决定去看看。他点起了蜡烛,看了看时间,还刚刚十点。他穿上衣服,在口袋里放进一支左轮手枪,十分小心地蹑着脚走下楼。
走进厨房里,他惊诧地发现炉子还生着。什么声音也听不见,随后像是看到浴室里有些动静,那是间很小的用石灰刷白了的房间,正够放下浴盆。
他走近去,悄悄地转了下门匙,猛然推开了门,于是他看到在水里浮着的一双胳膊。轻轻拂弄着水面的一对乳房,直直躺在那儿的,是他有生以来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女性胴体。
她惊得叫了一声,可是无处可逃。
他已经跪到了浴盆边上,贪婪的炽热的双眼和嘴唇向她伸了过去。
她明白了,于是突然举起了两条水淋淋的胳膊,伊丽莎白用它们搂住了主人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