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头上如同炸了个响雷,黄长娇顿时呆若木鸡。
沙洲坝四周静悄悄,没有一个人,所有的机关人员,几天前都撤光了。留下坚持地方斗争的中央分局,早已转移,不知去向。
许久,她才醒悟:丈夫随红军主力走了,不知道自己怀孕,更不知道自己留下。
事情来得太突兀,上级领导既没对自己的留下作个安排指示,也没有交待与地方组织如何联系。
枪炮声,雷阵般在远方响起,白军的队伍,正迅速向瑞金推进。
再不走,只能是坐以待毙。走,又往哪里走呢?!她拎着背包,背包里没有一分钱,只有几双草鞋,是给红军打的,只好自己穿上,赶往邻近的部队驻地,希望能遇上还没离去的队伍。可是,瑞金变成了“真空”,所有部队,无影无踪。院子门口,倒是坐着两个女同志,一问,也是临时留下的。其中一人怀抱小孩,还带着个保姆。
怎么办?三人面面相觑。走,肯定要走。
去哪里?去找留下的红军。去哪里找?武夷山。
三个人都知道,武夷山脉有地方红军,但是,武夷山脉那么大,横跨两省,怎么找呢?商量的结果,是向瑞金与福建长汀的交界地寻找。
白军已经占领瑞金,白色恐怖四处笼罩。几个邂逅的女人,装扮成走娘家的样子,懵懵懂懂,向武夷山撞去。
方向是清楚,但谁也不认识路,她们进入错综复杂的山道。逶迤连绵的武夷山,山高峰峻,古木参天。为了躲避敌人,几个女人白天不敢走只好晚上走,大路不敢走就走小路,走着走着,无路可走,攀着树枝藤葛往山上爬。山道有时在高耸的岩石形成窄小的峡谷中蜿蜒,有时穿过连土匪和樵夫都足迹罕至的崎岖陡峭的山谷,时而看见一群猴子警惕地呼喊着。黄长娇过去挑担时熟悉猴子,就作猴鸣,一答一问,倒很聊得来。
渴了喝山泉,饿了吃野果,像猴子一样生活,没有野果就干饿着。因为不认识路,也无所谓迷路不迷路。有一回,走得实在走不动,就地歇息,白日一看:吓一跳,大家竟然睡在一座孤峰悬崖旁,白云悠悠,一不小心摔下去就会粉身碎骨。找来找去,无路可走,没有下山的路。从原路退回,试了几次,谁都不敢走。偏偏那小孩又屙了一泡屎,臭气薰天。捱到晚上,山雾漫上来,月亮白蒙蒙,看不清危险,她们才小心翼翼顺原路下山。
没头没脑,转了几天,大家的体力在无形的拼搏中消耗光了。一个个饿得头昏眼花,躺在地上出大气。一阵樵歌传来,黄长娇挣扎着爬起,向樵夫问路,这才找到了方向和路径。
又是数日猛走,她们到达福建省长汀县境。战争的消息不少,不过,这边没听说什么红军,倒是听说:有一个还乡团大刀会,正张着网捕人。凡是没有路条、证明者,格杀勿论,当然,对付女人,大刀会还有更加残酷、卑鄙下流的办法。
三个女人听见,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扭头,跌跌爬爬往回走。
数日后,回到了瑞金县武阳区江下村,她们听着远方的枪声直打颤。没有主见,没有核心的团体只会添乱。三个女人一合计:这么乱闯也不行,目标太大,还是分散行动吧。三人分手,各奔西东,永无再见。
去哪里呢?
黄长娇坐下来静思,往日的辉煌恍若隔世。离开了政权,自己什么也不是。
家也不能回,回去干什么,自己什么也不会,还挑担子?担子也挑不成了,家里还积着一堆仇恨,地主富农会要自己的命。无路可走,还得找红军。听说,白竹寨那边还是红区,黄长娇晓居夜行往那边赶。四五天后,来到白竹寨一看。
嘿,真是老天不负有心人。不但游击队在此,特委书记赖昌祚,以及瑞金县委会也在这里。
许多都是熟人,她向地方党汇报情况后,县委任命她担任白竹寨区委书记。
过了一段时间,妊娠反映渐大,她又改任区委组织部长,率领一支游击队与敌人周旋。
很快,白竹寨成为了白军的“清剿”重点。
几万白军上山,把安海乡几百里绵延的大山围住,开始拉网式地清剿游击队。
白军虽有几万,在苍苍茫茫的大山林里,又算得了什么!围剿了一段时间,徒劳无益,白军遂改变战术为:围困和突袭。
围困,是较毒辣的一招。游击队在大山里,断粮一个多月后,连四周山地的野菜,以及能吃的树叶都吃光了,只得派人到别的山谷去采野菜、树叶。野菜、树叶很难吃,吃后肚子又胀又痛,脸庞浮肿,脸色发黄发青,然后就发病,病人日愈多,病情日愈重,游击队的战斗力日愈下降。
突袭,有盲目性,但因为是以逸待劳,且有大概的方向,也给游击队造成诸多麻烦。只要发现对面的山岭似乎有炊烟,白军就用机枪扫射、并发射炮弹。枪炮弹不断地飞溅,游击队隐居的溪畔、崖洞,四周常常发生爆炸,弹片及溅起的石片落在身边。敌人白天射击,晚上则放火烧山。火借风势,四下蔓延,顿时,游击队藏身之处变成了火焰山,大火把溪水都烧得发烫。病人被烧倒在地乱爬乱抓,嗷嗷乱叫。
白军的围困和突袭,逐渐奏效。
区委书记邱许堂开始动摇,觉得长期下去一定会苦死。游击队中引发争论,邱许堂等一部分人,为了强调理由,用了当时流行的说法:我们像这样拖下去,壮的会拖瘦,瘦的会拖病,病的会拖死。大敌当前,在山上硬拼只有死路一条,下山是为了分散目标,保存革命实力,是为了长远的利益。
黄长娇等人坚决反对下山,认为:此时盲目下山,就是对革命丧失信心,就是投降、叛变。
争论不休,各执一词。结果,游击队一分为二,大部分人随邱许堂下山。黄长娇带着另一部分人,立即转移,突破敌人的包围圈。
不久,邱许堂等人果然投敌自首。
白军通过叛变者的供词,掌握了游击队的情况后,派出几支精锐部队,天天盯着游击队,前堵后打,把游击队搞得七零八散,黄长娇身边只剩下3个人。
经过这一段折腾,吃没吃,喝没喝,黄长娇的身体更加虚弱。那天,她行走时冷汗淋淋,头昏目眩,好不容易捱到休息,她身体软若无骨,倒在地上就难以支撑起来了。
这时,敌人的枪声响了,她一激灵,求生的本能支撑着她勉强站起来,又领着队员们奔走。走着走着,肚子一阵剧痛,眼睛一黑,她跌倒在地,同志们便抬起她走。过了一会,她醒转来,耳畔是越来越近的枪声。为了抬她,本身已气力不济的同志,好似背负生壳爬行的蜗牛。黄长娇鼻子发酸,心似火烧,立即做了一个决定。她摔脱同志们的手,说:“你们快走吧,不要管我。”“我们不能丢下你不管,要死,也死在一起。”“为我一个人死,有什么价值呢!”黄长娇急得嚷嚷,“我代表党,命令你们快走!”那几人终于流着热泪撤离了。
枪声越响越近,隐隐传来白军的吆喝。黄长娇四面观察了一下地形,身旁有一条小溪,就顺势往小溪里一滚。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溪畔竟有一个岩洞,她缩身往岩洞里一挤,肚子一阵剧痛又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枪声搅醒。白军就站在她头顶上不远处,一边乱咋呼,一边向四下开枪射击,子弹嗖嗖地落到溪水里,溅起一串串水花。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白军终于咋咋呼呼收兵,回营交差去了。
暮色降临,又饥又渴的黄长娇,拽了一把树叶塞入口里,却咽不下去,挣扎着爬到溪边喝了一肚子水。这时,北风呼号,她鹑衣百结的衣服早已浸湿,在北风中像流苏般飘荡,一丝一丝,抽走了身上的所有热量。她真想那么躺着不要起来。
肚子里的孩子拳打脚踢,又在抗议了。顽强的求生欲,催促她继续爬行。上路了,沿着同志们走去的路爬行。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却要爬行,爬行才有希望。
上山、下山、又上山。
肚子里的小生命不停地在呐喊,在催促。衰竭之中的黄长娇,会顿生一股力量。
第6天,天刚蒙蒙亮,她爬上了一座高高的山峰。呼哧呼哧,吃了一肚子树叶、野菜,吃得难受极了。靠着一块岩石四处眺望,透过云海,在茫茫绿海之中,竟看到了两座茅屋。黄长娇心中一阵狂喜,犹如溺水之人,看到了一块救生的木板。她不顾一切,向这块木板奋力而去。
大林莽中,无路无沿,她朝着那个方向跌跌撞撞地挪过去。望山跑死马,好不容易移到了那山坡上,对着茅屋看了许久,就是无力下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眼睛一闭,顺着山坡往下滚,滚着滚着,就失去了知觉。
睁开眼睛,身子已到了山下。周围围着几个人,一个个衣衫褴褛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游击队。
“你是谁?”其中一个游击队员问。
她又四下看了看,确信他们是刘国兴的游击队。答:“我叫黄长娇,是白竹区委会的组织部长。”“你认识谁呢?”“我认识刘国兴同志。”果然,刘国兴一会儿就来了。他招呼大家把黄长娇扶到屋里,关心地询问情况。同志们手忙脚乱地给她熬姜汤喝,又煮了一碗山药水,还给她吃了一碗米饭。重回了人间,见到了久违的米饭,她激动得泪水长流,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介绍了一遍。
根据上级指示,为了开展深入持久的游击战争,游击队决定安排一些人到群众中去,进行党的地下工作,考虑到黄长娇重孕在身,党组织决定,把她安排在安治乡下新塘村。
1935年5月,她平安地生下了一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