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赔遗金暗中获隽 拒美色眼下登科·第二回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玉山草亭老人编次 本章:卷九 赔遗金暗中获隽 拒美色眼下登科·第二回

    风清月白夜窗虚,有女来窥笑读书。

    欲把琴心通一语,十年前已薄相如。

    这一首诗,乃古人拒绝私奔女子所作。此人后头中了状元。如今更说一个拒绝奔女,能使功名颠倒,祸福改移的与看官们听。

    话说明朝万历年间,湖南长沙府地方,有一少年秀才,姓陆,名德秀,生得人物俊雅,丰度翩翩。父亲已卒,只有老母在堂。德秀十六岁即进了学,自知学问尚浅,奋志读书,嫌家中混杂,欲觅一清静之所,埋头用功。有幼时吃奶的乳母王妈妈,同了丈夫,为顾氏管园。园在城外,颇觉幽僻,房舍尽多。德秀遂与乳母说知,欲借他园中居住,以便读书养静,茶饭托他夫妇照管。乳母即去通知顾姓,顾姓应允,随即搬往,就在园口近处检一书舍,安顿书箱行李。早晚服侍自有乳母承值,便也不带僮仆。德秀一到此间,顿觉神怡心旷,正好勤读。

    园门左首侧屋中,又有父女两人居住。其人叫张大,也是借住的。此人常在外边替人家做工,因其女无人熙管,过继于王妈妈,取名春姐。年纪也十六岁了,身材俏丽,举止轻盈,因他死的娘亲也是大人家孔母,从幼跟去,见惯了大人家模样,学些女工针指,缠得一双好小脚,字也识得几个。若卖与人家做妾,也值三五百银子,所以就自命不凡起来。今见德秀少年美貌,衣冠济楚,遂动了一段爱慕的心肠;又是继母领大的相公,益发可去亲热,搬茶送水,不叫他做就做,殷勤走动。王妈妈只道替他心力,全不为意。德秀知是乳母继女,也由他走动罢了。那知德秀一心只在书上,春姐一心又只在德秀身上。

    一日早上,德秀正念得高兴,春姐走来道:“相公,房内怎样尘埃满地?”跷起一只小脚来点与德秀看,又道:“我的鞋墙却弄得乌黑了,待我去取扫帚来扫扫。”德秀略略一看,仍旧读书。春姐遂将房内四围扫得干干净净,又道:“相公,你坐身下也不洁净。你立起来,待我也扫一扫。”德秀摇头道:“不消了。”坐着不动。春姐嘻嘻的笑道:“相公真正用功,一刻也舍不得。”把眼斜视而去。

    又一日,王妈妈出门去了,春姐走进房来道:“继娘尚未回来,我知相公床上被褥尚未铺好,我来铺叠铺叠。”德秀道:“铺好的了,不消劳动罢。”春姐揭开帐子一看,笑道:“相公骗我你看,衣服乱堆在这里,一条被弄得七颠八倒,若不铺好,今夜如何睡法?”一面说,一面将衣服折叠起来,把被褥铺得端端正正,然后放下帐子。又道:“相公,你今日还未吃点心,敢怕饿了?我去送点心来。”德秀见他如此殷勤,倒觉过意不去。

    过了数日,回家探望母亲,因说起乳母服事当心,又有他的继女春姐亦来承值,甚是周到。其母道:“既烦他承值,应该赏他些东西,使这孩子欢喜欢喜。有一条汗巾、两个荷包在此,你拿去送与他罢。”德秀接了,藏在袖中,坐了一回,依旧复到园来,见了乳母,便取出汗巾、荷包,道:“这是母亲赏与你继女的,知我在此烦他送茶送水。你须说明是太太的意思。”乳母道:“难得太太好意。”便去送与春姐。春姐接了,好不欢喜,忙忙走到书房,笑嘻嘻向德秀谢道:“多承相公美意,赏我东西。”德秀道:“这是太太晓得你勤谨,送与你的,不要谢我。”春姐道:“不是相公说我好,太太那里晓得?太太要谢,相公也要谢。”遂到自己房内,拿出私房茶叶,泡了一杯好茶送来,道:“相公,这茶叶颜色可好么?”德秀道:“果然好。这是那里来的?”春姐道:“前日我到宅内,宅内太太知我要吃好茶,与我一大包,我藏好在此,泡与相公吃。”德秀道:“难为你了。”呆见王妈妈送进夜饭,春姐遂走出去了。

    德秀用过夜饭,灯下坐了一回,将近二鼓,解衣就寝。春姐受了汗巾、荷包,只道德秀有意于他,乘他父亲不归,正好图个春宵一刻,动了邪念,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稳?披衣起身,悄悄开出房来,一步一步轻轻走到德秀卧房门口,将门轻轻弹响。

    德秀方欲睡去,忽耳边有弹门之声,便问何人。外边低低的应道:“是我,送一杯茶在此。”德秀听是春姐声音,便道:“我已睡了,不用茶了。”外边又道:“相公开了门,还有一句话要与相公说,莫负奴的来意。”其声婉转动人。德秀不觉欲心顿动,暗想道:“读书人往往有干风流事的,况他来就我,不是我去求他,开他进来何妨?”遂坐起披衣。才走下床,只见月色照在窗上,皎亮犹如白日,忽然猛省道:“万恶淫为首今夜一涉苟且,污己污人,终身莫赎。”把一团欲火化作冰炭,缩住了脚,依旧上床睡下。

    春姐伏在门上,听见德秀拔衣起身,走下床来,只道就来开门,心中大喜。侧耳再听,门不来开,依旧上床去睡了。一时发极起来,便道:“相公如何不来开门,反是安寝?”德秀道:“你想,我是孤男,你是寡女,暮夜相见,必被旁人谈论,所以不开门了。”春姐道:“不过你我两人,有谁知道?”德秀道:“人纵瞒了,天是瞒不过的,你去罢。”春姐再求开门,德秀假妆睡着,只做不听见了。春姐淫心如火,等了一回,见里边全无声息,只得恨恨回房,又气又羞,顿足叹道:“天下有这样呆子,凑口馒头不要吃的”睡在床上,胡思乱想了半夜,到天明时,反沉沉睡去了。

    德秀绝早起身,对乳母道:“吾身子有些不快,到家将息几日。有人来取行李,就打发他拿来。”王妈妈道:“相公本来用功太过了,自然身子不快起来,回去将息将息的好。”德秀别了乳母,悄然竟去。春姐起来,心中想道:“待我慢慢的偎他转来。”及知道德秀已去,老大吃惊。又恐怕德秀到家,说出情由,面上不好看相,弄得羊肉吃不得,惹着一身骚了,心中闷闷不乐。那知德秀到家,在母亲面前只推身子不快,回来将养,绝不提起别的缘故。此是德秀能隐人过处。

    再说德秀有一同窗的好友,姓潘,名再安。年纪不满二十,颇有文名,也是一个翩翩秀士。只是一件毛病不好,见了美貌女子,便如苍蝇见血,割舍不得。德秀园中读书时,常来探望,见过春姐几次,心甚爱恋,只碍着德秀的眼,不好十分勾搭,屡以微言讽德秀道:“兄的读书堂,还可作温柔乡。”见春姐走来,微吟道:“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兄对此能无动心否?”德秀听了,只做不解。春姐亦因有一陆生牵在心上,见了潘生,绝不为意。

    那一日,再安又来探望,不见德秀,因问何往。王妈妈道:“我家相公因身子不快,回家去了,相公要会,到他家里去会罢。”再安踌躇了半晌,便道:“我此来本欲与陆相公作伴用功,今日归去,书房左右空着,我即在此暂居读书,饭金房钱,加倍奉偿,未识可否?”王妈妈听见“加倍”两字,便欣然应道:“屋内床铺桌凳现成,相公竟来住便了。”

    春姐坐在房中,正做一双鞋子,听见外边有人说话,要来借住,探头一望,恰就是常常来的潘相公,心内想道:“此人才貌也好,做人活动,决不像姓陆的呆子。他要来住,莫非到有意于我么?”欣然走出。因是熟人,便插口道:“陆相公怕冷静,回去了。相公,你不怕冷静么?”再安道:“怕甚冷静?”一头走,一眼看着春姐道:“我明日准来也。”到家,在父亲面前,只说与德秀结伴共读,叫人挑了行李书箱,竟来住下,无人处便与春姐眉来眼去,约定夜来开门等候。正是干柴烈火,一拍就合了。德秀闻知再安住下,料他必有不好的事情。他一心专图上进,不去管他长短。正所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其年,正值大比,到了八月初六,德秀即便入场。再安亦随众应试。三场已毕,各人静候榜发。德秀入场时,适染微疾,勉强进去,文字甚不慊意,场后终日闷坐。其母劝道:“你年纪尚小,今科不中,自有来科,闷他则甚?”再安文才本来去得,又遇着做过题目,写出来,父亲看了,许他必中,甚是得意。偷空去望春姐,许他中后,娶他为妾。春姐也欢喜不了。

    一夜,再安父亲梦见无数报人拥进门来,报道:“潘再安已中第二名举人。”正在欢喜,又见一人走来,将报条夺去,道:“潘再安做了亏心事,举人已让与陆秀才了。”报人纷纷而散。梦中拖住那人道:“那个陆秀才?”那人答道:“就是与你儿子同窗的陆德秀。”忽然惊醒。明日便问儿子:“你做下什么亏心事?”再安极口分辩。其父道:“若是发榜后,第二名不是陆德秀便罢,若是陆德秀,我再问你”再安默默吃惊,自忖道:“我就不中,陆德秀也未必果中。”那知开榜后,报人报到陆家,德秀果中了第二名举人。再安父亲将儿子责问,不胪吐实,遂将他锁在书房,不许出门,连春姐也不能去望一望了。

    再说德秀年才十七,中了高魁,合家欢喜,亲友皆来称贺。连乳母王妈妈也欢喜个不了,回来说与春姐知道。春姐问:“潘相公可曾中?”王妈妈答道:“不中。”春姐默然无语。那知潘再安一个举人已轻轻送在他身上去了。

    德秀中后,见主考,见房师,谢贺喜,张乐设饮,上坟祭祖,忙了两个余月,打点进京会试,择了吉日,拜别母亲,起身进京。一到京中,终日在寓读书,绝不出外闲游;会试榜发,中了进士,殿试在二甲内,点入翰林,人人称羡;凡公卿大僚有女儿的,无不要招他为婿。德秀以未奉母命,不敢轻许。其后接母到京,聘定了刘通政女儿。因女年太轻,须二年后成婚。按下不表。

    德秀散馆后授为编修。一日,有一同官,请他饮酒,席上有官妓数名,内一妓叫春娘,敬酒上来,便问:“陆老爷,可认得贱妾了?”德秀茫然不识。妓女道:“妾曾服侍者爷数月,难道老爷忘了?”众人都抚掌笑道:“陆老先生,你说足不入妓家之门,如何春娘认得你?今日与旧人相遇,不要假道学了。”德秀问道:“你果是何人?何处服侍过我?”春娘下泪道:“奴即王妈妈继女张春姐也。”德秀忙问:“何以至此?”春娘低声说道:“那年自老爷去后,有一潘相公来住,与奴私下往来。其后潘相公不中,影也不见。忽一日,有人送一封书来,说他要进京,在途等候,教奴悄悄赶去。奴一时听了,便瞒了父亲,跟了来人就行。那知书是假的,被他拐到京中,卖入娼家,流落在此。亲人永不见面。”说罢,泪落如珠。有的道:“陆年兄,你可怜念此女旧日情分,收他做一小星罢。”德秀只管摇头。春娘道:“从前妾系闺女,老爷尚且闭户不纳;况今日败残花柳,焉敢奢望得侍枕席?只求提出火坑,得见父亲,作一良人妇便好了。”说罢,泪流满面。德秀见其有深悔之意,便道:“你若果肯改悔,这还容易。你的继父母都在我身边,我叫他赎你回去便了。”春姐听了,即忙跪下叩谢。众人道:“春娘,陆老爷已许赎你身子,快快揩干眼泪,敬一杯酒。”德秀道:“如今倒要看弟面上,免他在此伺候罢。”众人道:“也说得是。”遂打发开了,再饮香醪,直至更余方散。

    德秀回去,即向母亲、乳母说知,明日即与他落了藉,院中亡八送到春娘,一面偿还他身价,一面叫他继父送归长沙。人始晓得陆翰林果是见色不乱的男子。后来春姐嫁一乡人终身。

    德秀娶了刘小姐,夫唱妇随,连生贵子,官至尚书,告了终养归家。只因德秀做了这桩阴骘,功名显达,较之潘再安图了数夜欢娱,遂至终身淹蹇,得失奚啻天渊?观此者可不急自猛省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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