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贝仲英用烛垢丸,侥幸医好了赵竹生公子,合家上下大小,无不欢天喜地,当夜仲英宿在书房。次早,赵封翁起身后,看过竹生公子,即走到书房来,仲英在牀未起,听见封翁到来,连忙起身,封翁拜谢道:“小儿的病已好大半,先生真妙手回春,只可慢慢的报谢了。”仲英道:“些些微功,何必挂齿。”家人送上洗面水两盆,淡盐花汤两碗。封翁洗过面,然后用手巾到盐花汤内润潮,对臭内嗅进。仲英洗漱已毕,问道:“这是做甚?”封翁道:“这是祖上家传的法则,淡盐汤能清脑门的风热,可以治头痛,可以除目疾,历代相传,颇有效验。”随又呼家人将蒸水泡的龙井细茶拿来,仲英道:“水还有真假吗?”封翁道:“不是真水,乃将水放到蒸壶内,如烧酒的一般,取下的露名为蒸水,缘凡百水内,总有灰石的杂质及微生物在内,凡人三十岁以前,元气健旺,到不必服蒸水,只服平常的水,藉他灰石等硬质以练强骨干。自三十岁以后,人气渐衰,不能化炼灰石硬质,以致平常服之,渐渐渗入肌肤,使皮肤日渐发皴。推蒸过的露水,灰石质及微生物已消化净尽,服之大有益于卫生呢。”仲英虽略知这等道理,究竟不甚精透,只得唯唯称叹。少顷佣人送上莲子羹一碗,与仲英吃,又送上白饭一碗,青菜一碟,与封翁吃。仲英道:“为甚吃这白饭青菜,莫非也有妙理吗?”封翁道:“白饭不过甘谈以养脾土而已,至荤腥之类,非清晨所宜食。那青菜另有一说,凡五谷多炭气,菜蔬多养气,试拿活鱼一条,放在玻璃瓶内,满满贮水,将口塞住,鱼顷刻死了,只要放一叶青菜在内,鱼可镇日不死。
以鱼得青菜之养气而活,所以我每于食品之内,必有些青菜,取其养气以化炭气。”仲英道:“这等新理,老先生从那里探讨出来的?”封翁道:“我家自明朝以来,藏书不下二万余种,凡九流百家一切世间罕传的秘本,以及海外奇谈,如汤若望等遗下来的,我家都有。”即随手到橱内取了几卷,讲全体学、化学、卫生学诸新说,呈与仲英看看。仲英略为审阅,不仅未见其书,并且未闻其名,正向下看,忽见佣人进来请封翁进内去说话,封翁即辞了仲英到内里去。
仲英自思:原来这许多橱内,所藏的都是异书,方才封翁说的海外奇书,谅必有海外方在内,趁这时没有人在,何不取出一阅,也可以抄录几张新奇的方子。即向橱内取了数种阅看,谁知是阴符经、六韬及奇门遁甲等书,全然不懂。再取了数种,又是讲天文地理七政五行的书,那里看得见一张方子?只得仍旧把书放进橱内,一人在书房内胡思乱想,忽见赵升进来清道:“请贝老爷到后花园去游园,家老爷已在后面专等。”于是仲英跟了赵升,走过大厅,又穿过花厅,封翁接着,一同向后宅走去。刚出后门,见两边都是细石砌成的阔路,走过去,迎面就是太湖石迭成的假山,嵌空玲珑,高高低低衬着参参差差的树木,苍藤绿苔,斑驳缠绕。从假山神仙洞内左首转了两弯,循石级而上,平平一块地面,迎面一扇匾额,写着“观奕亭”。
进得亭子,见中间摆一张石台,四张石凳,周围护以碧栏杆,远远望去,但见虬松修竹,遮断眼界,树梢间微露碧瓦数鳞,朱楼一角。坐了片刻下来,顺着高低曲折、有些古藤凝首、香草钩衣的石径走下来,来到中间一条阔路,只见五色灿烂,都是雨花台的小玛消石砌成的甬道,从甬道一直进去,便是七间厅堂,画栋飞云,雕梁映日,门前挂一副大金字对联道:“放眼园林,风月平章小自在;忘情鱼鸟,春秋笑傲足勾留。”进得厅来,地下铺着鸭绿绒毯,四围珠缨灵盖,灯彩无数,中间屏上,刻着文征明的草书,一张大炕,却是古景斑斓的铺垫。
炕几上供一个宝鼎,浓香梨郁,中间一带窗隔,都是摘木板雕空细巧,一望通明。旁边墙上,糊着五色西洋纸,挂着米家山水四幅、赵子昂行书四幅。所有桌凳几椅,尽是紫檀雕花五彩锦绣铺垫,说不尽锦天绣地,令人目眩神乱。上面悬一块匾额、是“莲韬馆”三字,旁边跋语数行云:莲,洁物也,出污泥而不染,自茎而叶而花而蕊而心,层层包裹,有法已自芳,潜德韬光,君子之象焉。主人怕养林泉,含光隐耀,有爱莲之痴,故取名若此。仲英看罢,向封翁道:“昔周子爱莲以莲比君子。
想是取此意了。”下面是悬一短联云:招与数君子,沉醉万荷花。厅后面一带靠池,都是玻璃长窗,向外一望,池内荷花虽调,而枯荷败叶尚覆水面。赏玩了一回,从厅旁角门出来,一带红柱,底下架起红板,从角门外,直至池心,曲曲折折,随弯行来,到得池心亭子边,东西瞭望,见他是长方带弯式,如玉带河_光景,约有八九亩地面。东西五六弯折,每折架一桥,沿池长廊曲榭,回护其间,前后照顾,侧媚旁妍。有小艇三四只,泊在池边。进得亭子,见四面五色玻璃窗隔,如云霞眩目,上面小匾书“饮绿亭”三字,中悬一联云:望知若仙,看碧水通潮绿杨扶饶;尘飞不到,有名花醉月好鸟鸣春。遂在亭内少憩,吃些茶果瓜子。仲英握了一把瓜子,倚在栏杆上眺望,一面吃瓜子,将瓜子壳丢在池内,只见数尾金鱼悠然到水面唼那瓜子壳,忽然想起钓鱼,遂与封翁说了,封翁唤家人,把小艇李二只来,取一了钓竿,上了香饵,与仲英一同扶下船去。家人将船用桨荡开,东西荡了一回,停在池心,仲英、封翁各拿钓竿一枝,垂下水去,顷刻间各钓起鲜鱼一尾,有半尺多长,放下船内,跳跃不祝封翁即叫家人拿鲜鱼到厨房,教膳夫烹好,将些酒来,到亭内小酌。
家人拿鱼去不多时,托来一盘鱼脍,一壶绍兴酒,摆在楠木桌上,二人对酌了两三杯,同出亭来。迤逦穿过角门而出,向西行到板桥边,走过桥去,见沿河一带,栽的都是核桃树,中间杂有梨树、枣树等类,但见绿荫沉沉,一球一球的核桃,正长得一寸多模样,颜色淡碧,披离下垂。封翁教佣人摘下数球,来供品尝。佣人即向树上摘下数球,送到面前,仲英食之,其味微甘带酸。佣人又彩下几只花红、苹果、白梨之类拿来,封翁一面吃一面说道:“凡植物中与卫生最益的,莫如核桃为上品,至于苹果、白梨等物亦佳。核桃味甘酸,最助胃汁,至胃之上层,即化精汁以润血液。不比面肉之类,食下之后,或一二点钟,或三四点钟方能消化呢。”仲英听得有如许好处,遂将核桃吃了许多。同封翁转到回廊西首,一路转弯抹角,直走到回廊尽头,开出两扇角门出去,只见一片绿茸茸寸许长的芳草,好一个围常箭堋枪架,森森排列。十八般武器,晃晃插满。另有小楼三间,名阅武楼;亭子一座,名讲武亭。亭前对联一副,写着:陈元龙豪气横飞,乐此春夏续书,秋冬射猎;谢安石雅人深致,敢云将军好武,稚子能文。仲英正现玩间,亭后转出二人,与封翁施礼毕,遂与仲英相见。封翁指上首的道:“这是高锦标教帅。”指下首的道:“这是李世祥教帅,此一片围场,即小儿学习武艺之所,缘老夫晚得此子,爱犊之心,过于溺了。这儿天姿虽好,而性格高刚,读书之暇,喜欢那些枪棒,顽耍惯了,只得依他。请了这二位教师,教习了年余,今年八月初十后,他看看月明星稀,道自六月歇夏以来,久不习练,日久恐生疏,趁此月白风清,可以耍几夜,叵耐夜深,沉沉秋露,侵入肌肤,老夫又宿在东楼,不曾省得。一连几夜,受了寒气,所以成此大玻幸赖先生神技,奏此起死回生之功,否则不堪设想了。”仲英正欲回言,忽见家人来禀道:“老爷吩咐所请那几个客人,皆答应晚上过来。”封霸道:“晓得了。”即将金表一看,已交申牌,遂向仲英道:“我们到白石浴池内洗澡去罢。”仲英道:“甚好。老先生时常洗澡么?”封翁道:“凡物之机器不污秽,则可以常用经久。人身亦一自然的机器,人身内也常有油质汗质,与外来的灰尘,如不时常用水洗去,容易发臭气,而且各种废料,必要从细回血管内收入,运人身内,并能令汗窍为那般秽汗闭塞,不能放其废料,人必容易生玻所以老夫必日日洗澡呢。”于是大家洗澡既罢,各回内堂歇息。
且说封翁日间已邀请了七八个绅士,皆系知己亲友,晚间到莲韬馆续饮,早已一切完备。到了黄昏时候,有八个客人来到,这八个人,一个是赵鹿泉,乃封翁自族,一个是钱湘兰,是封翁表弟。余六人中孙鸣鹤、李香涛、周鸿吉、吴春江,都是文雅俊秀之士。另外二人一是钱塘门内郑藩台之子士杰,素好游荡,若问肚内诗书,一点也无;一是莫道台之子家藩,与士杰差不多。二人皆与封翁关亲,所以一同请来。当时八人进来,皆与封翁贺了喜,封翁-一招呼过,请到后园莲韬馆坐下。
再到书房内来,请仲英人席。仲英到得莲韬馆,与八人-一施礼已毕,当即请仲英首座。仲英推辞不过。说声有僭,只得坐了。以下鸣鹤、香涛、鸿吉、春江、士杰、家藩、鹿泉、湘兰,挨次坐下,封翁坐了主席。席面是一张楠木圆台,摆上了十六个碟子,先将酒挨次筛下,一面讲谈,一面饮酒。顷刻间大碗小碗,山珍海错,水陆毕陈,宾主轮流把盏,欢呼畅饮。此时园内仰观淡月朦胧,疏星布列,俯视流烟澹沱,空水澄鲜,更兼堂内明灯璀璨,花气芬芳,诸人把酒玩景,好不畅快。孙鸣鹤道:“这样饮酒无趣,未免辜负良宵,我们何不行个酒令,也好多饮几杯。”众人道:“甚好。”鸣鹤道:“飞花流觞,已成熟套,我们即景生情,将花字改作药字,用古人诗句,药字轮到那个面前,即饮一杯,即请仲英先生起令。”仲英辞谢不过,想了一想,饮过令杯,念道:“种药高僧寄玉芝。”轮到鸣鹤,即饮了一杯,念道:“施药山人隐姓名。”轮到香涛,亦饮一杯,说道:“大药方从出世师。”挨到鸿吉,也饮过接念道:“山重晓出药苗肥。”轮到鹿泉,饮了一杯也念道:“槿篱护药才通径。”又轮到鸣鹤,饮过接念道:“嫦娥应悔偷灵药。”
又递到鹿泉,鹿泉道:“你不顺溜挨次飞下,偏偏越次要轮派到我,我也要还敬了。”饮过接念道:“一杯山药进琼浆,快请进琼浆罢。”鸣鹤饮过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烧了你,顺流飞下罢。”即念道:“芍药樱桃俱扫地。”轮着香涛,饮一杯念道:“旧闻草木皆仙药。”轮到湘兰,饮过随口说道:“大药谁传轩后鼎。”挨着封翁,饮过念道:“条火围炉采药翁。”众人赞道:“此句恰合封翁口气,当各贺一杯。”大家饮了,轮到士杰,士杰思量,他们到也念得好听,我自小千字文千家诗读是读过的,也记不清了,想了一回道:“有了,水晶肚皮尝毒药。”
大家听了不觉大笑。鸣鹤正将象牙筷夹了一条海参,刚刚到口,一笑将一条海参落下地去,被台底下三只黄狗抢吃,便在底下乱咬起来,几乎将桌子掀翻,家人忙拿了棍子赶开了,方重复坐下。鸣鹤向士杰道:“你说那一句,是那里来的?”上杰道:“你不闻古时有个神农皇帝遍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二毒,他是个水晶肚皮,那一样药尝下去,即看见走那一径,他便做成一部本草经,后世还尊他做个药王菩萨,此不是个出典么?”
鸣鹤道:“此是俗说,不见书本,要罚酒的。”士杰道:“要出在书本上,又何难哉。”即念道:“牛溲马勃当药吃。”众人听了,愈觉哄堂大笑,鸣鹤肚子笑痛,鹿泉眼泪都笑出来,士杰嚷道:“此不是出在古文上么?”封翁恐士杰面子上下不去,忙说道:“郑世兄腹内书本不少,不过少念些诗罢了。老夫代饮一杯,再行下去罢。”封翁饮了一杯,又念道:“方书无药堪医老。”轮到香涛,饮一杯续念道:“病知药物难为验。”轮到春江,饮过接口念道:“五岳名山采药身。”又转到仲英,饮过念道:“谁能忍饥啖仙药。”又派到鹿泉,饮一杯念道。“明年采药天台去。”又挨到鸣鹤,饮过念道:“多病所须惟药物。”
挨到家藩饮一杯,家藩与土杰不相上下,先想一想道:“方才土杰因不典,被他们耻笑,今我念四书上的总好。”即念道:“若药不瞑眩厥疾。”众人听得又不觉大笑起来,封翁道:“此令也行得太熟了,再换一个罢。取古人诗句,或一句,或两句,底下紧接药名,要上下合拍,不必一令一杯。大家行过,各饮一杯,再行,从座位挨下,此令好么?”众人道:“好极。”即请主人翁起首,封翁即饮一杯念道:“老年花似雾中看,蜜蒙。”
轮到仲英,接念道:“云水光中洗眼来,决明。”众人赞道:“与封翁一开一合,关锁得好,合席各贺一杯。”鸣鹤接念道:“寒梅似与春相避,忍冬。”香涛接念道:“蓝田日暖玉生烟,熟地。”鸿吉接念道:“清明无客不思家,当归。”春江接念道:“铜雀春深锁二乔,连翘。”土杰接口说道:“你们一句说一样药,不算好,我要一句中说两样药名。”即念道:“天地元黄宇宙洪荒,天冬,地黄。”众人听得又笑个不了,鸣鹤道:“此句正合着乡间老学究,教几个童蒙,天地元黄闹一年,名为瞎闹了。”说得众人愈忍不住笑,接下去又是家藩,家藩见士杰被笑,谅来自己也说不出好个,只好对众人说道:“此令我是外行,情愿罚一杯罢。”即满满饮了一杯。适值上了两样场,四样点心,大家又吃了些,封翁叫人又烫了两壶热酒来,挨到鹿泉接令,鹿泉念道:“英雄见事若通神,预知子。”湘兰接念道:“诸葛大名垂宇宙,伏龙肝。”封翁接念道:“江上形容吾独老,白头翁。”到此令行一周,各钦二杯。又转到仲英念道:“岂无大药驻朱颜,丹妙。”鸣鹤接念道:“亲与先生看药烛,守宫。”香涛接念道:“无食无儿一妇人,独活。”鸣鹤道:“此句杜撰了。”香涛道:“明明杜诗上句是堂前扑枣任西邻,岂有杜撰的理。”鸿吉接念道:“安得壮士换天合,大力子。”郑王二人假意解手,已到园内去了。鹿泉接念道:“冻合玉楼寒起粟,白前。”封翁道:“时已三更,我与仲英先生两人收令罢。”即念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将离即芍药。”仲英道:“安心是药更无方,没药了。”于是大家吃饭,洗漱而散。正是:漏声半夜银壶响,诗句明朝秀口传。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