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听了那渔家女儿一声喊叫,循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壁上写着一行殷红的大字:“毒蛇在穴,猛兽在山,勿懈勿情,早取白绢。”五个人一看心下明白:此处无有别人,必是那青云其其格用鲜血写成。
施耐庵不觉惕然,忙将藏在心中那埋宝之所讲出。李海听毕,想了想,不觉抚掌笑道:“哈哈,什么绝世大秘,原来却藏在如此平常的所在!”
宋碧云忙问:“李大哥知道这地方?”
李海道:“俺祖辈便靠这梁山泊吃饭,一草一木、一石一泉俺都清楚!这‘梁山之阴,蓼儿洼之北’,便是指的忠义堂后天王坟一带山坡,那里早年葬着晁天王晁盖的骸骨,如今早已垒土成山。”
施耐庵忙问:“那天王坟一带可有三棵老树?”
李海道:“有,有,天王坟左侧便有三株老松,乃是当年俺那远祖为纪念晁天王所植,如今枝干冲天,只怕也有一百八九十岁年纪了。”
见说,施耐庵朝大家一挥手,众人跟着李海奔出了暗道,转过忠义堂、聚义厅诸多殿宇房廊,攀过几堵断崖,往山下一望,只见蓊蓊郁郁长着一片黑松林,松林中隐隐露出个坟头般的小山丘,李海说一声:“天王坟到了。”
那李黑牛扯开衣襟嚷道:“嘿嘿,那个青云其其格也太多事,这逛梁山好似赶集一般,快活得紧,哪有什么毒蛇猛兽?”
施耐庵低声喝道:“黑牛,休要高声,事关机密,还是小心为好。”
正说间,猛听得山崖草丛中“唿唿”轻响一阵,一条黑影倏然窜出!
五个人齐齐一愣,只见李黑牛嘴里嘟哝着,抡着板斧走过去,“嚓嚓嚓嚓”排头剁了一阵,不移时拖着匹剁断头的死獾子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嚷道:“直娘贼,一头遭瘟的獾子,倒把俺吓了一跳!”
李海忙道:“休要耽搁,快随俺来。”
五个人一头钻入黑松林。李海惯走山路,早奔到前边,远远地叫了起来:“施相公快来,三株老松找到了。”
众人疾忙奔过去一看,那小山包前面的松林中,鹤立鸡群般矗立着三株枝干壮实的百年古松,每一株都已长得粗逾两围,荫蔽半亩。三株古松之下的山崖上,果然黑魆魆地露着一溜石洞。
五个人又惊又喜,一齐奔过去,五双眼睛从右数到左,又从左数到右,数来数去,山崖上却只有六个洞穴,偏偏就数不出第七个石洞来!
李海问道:“施相公、宋旗首,敢莫是你们记错了那箭柄上的秘诀?”
施耐庵摇摇头道:“晚生不才,这几个字是记得准的!”
李黑牛道:“嘿嘿,俺知道了,定是那刻字的人多刻了一笔。”
施耐庵嗔道:“却又信口胡扯,那宋靖国、花九叔、金克木三位前辈将此大秘视为性命,岂肯随意乱来?”
五个人一时束手无策,彷徨思虑。那李黑牛抡着柄板斧在山崖上乱敲,恨不得立时敲出那第七个洞穴来。他敲得累了,一头坐倒在一株老松之下,叹道:“唉,这真叫做上了玉皇顶,却失了庙宇门,这该死的山上干么不多长出个崖洞来!”正说着,忽觉得屁股下一虚,还未叫得出一声“啊呀”,只听得一阵衰草枯藤“唰啦啦”响过,偌大个汉子竟然合身儿坠进一个黑古隆冬的大洞之中。
众人不由得惊叫一声,倒是李金凤口快,指着那李黑牛坠入的树洞说道:“快来看,兀那不是第七个洞穴么?”
施耐庵睇视一阵,只见那古松根部果然隐隐显出一个黑魆魆的洞口,适才因荒草掩盖,未曾发觉。他不觉以手加额,笑道:“这些英雄前辈果然棋高一着,原来这第七个洞穴却‘长’在树根上!”
那李金凤孩子家性急,踊身便要跃入。忽听李海喝道:“体得莽撞!”说完,一把接过宋碧云手中长剑,“唰唰唰”斩下数根古藤,稍稍扭结,编成一根长长的巨绳,然后将一头缠上树干,一头交给李金凤,说道:“凤儿,抓紧藤条下去,可得小心在意!”
李金凤应声“是”,抓住藤条,“嗤溜”一声滑进洞里。接着,施耐庵、李海、宋碧云依次攀着藤绳缓缓坠入洞内。
且说那李黑牛一个屁股墩坠入树洞,只觉得犹似腾云驾雾一般,耳畔呼呼风响,“噗咚”一声早坠到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猛觉得腚后疼痛,他哼哼着爬起来一看,只见眼前一片漆黑,气闷得紧,自顾走入将去。又过了一道门,忽见当面竖着一座极大的神龛,神龛顶上的帐帘上写着“梁山寨主晁天王神位”九个大字。神龛前的香炉里早已烟消火熄,却兀自立着一个签筒。李黑牛一时兴起,抱着签筒“咣当”一摇,那签筒里竟然蹦出一支竹签来,李黑牛跟着李显学得几个字,认得上面写着:“白绢在右侧石室中。”他心中一喜,攥着那支竹签急急地奔入了右侧那道小门。一进门,只见眼前黑得多了,两边都是石壁,仅容得下一个人的身体,哪里有什么石室?李黑牛心想,既然进来,索性走到底,看看还有何种稀奇古怪,便“噔噔噔”一直走了下去。
再说施耐庵等四人进了石室,一见那壁上神像,早认得塑的是当年梁山泊一百零八位好汉的真容。四个人各自寻到自己的祖先,拜得八拜。那李金凤发现案上的签筒,奔过去唰啷一响,抽出根签来,却是写着“白绢在左侧石室中”,女孩儿不觉惊喜,叫道:“爹爹,快随俺去寻白绢!”说着,扯住李海的衣服便奔进了左侧的小门。
施耐庵正欲跟进,回头一看,只见宋碧云兀自伏在宋江的塑像前,哭得泪人儿也似。施耐庵见她那娇怯无邪的模样,一时又记起她那可悲可叹的身世,禁不住眼圈儿也红了。走过去劝道:“宋旗首,休要伤惨了,还是取那白绢要紧!”
宋碧云点点头,拭泪站起来,走过去便摇那签筒,只听“哐啷”一声,蹦出一支签来,上面写着“白绢在右侧石室”。
她仗剑便要走入。
施耐庵也摇了一签,却又写着“白绢在左侧石室”。他想了想,忽然叫道:“宋旗首且慢!”他走到宋碧云跟前,拿过两支竹签说道:“你看,这竹签上忽而指左,忽而指右,未必还有几幅白绢不成?依晚生之见,这抽签之事,纯属机遇偶然,只怕当不得真!”
宋碧云一听,望着那两根竹签发了阵呆,叹道:“那……
这白绢又如何寻法?”
施耐庵也不言语,定了定神,倒背双手在石室中踱起方步来。一边踱着,他一边凝神环视这石室中的一石一隙,几乎丝毫不漏。这石室之中,除了那密密的塑像与晁盖的神龛之外,便是冷泉呜咽,苔壁凝寒,哪里有一丝一毫暗示白绢藏处的痕迹。
看来看去,施耐庵双目又回到那只签筒上,他走过去,抱起签筒,里里外外仔细打量了一阵,面前是一只光溜溜的竹筒,并无点滴破绽。他想了想,手腕翻转,“哗啦”一声将满筒竹签悉数倾到石桌上。蓦地,签筒底上一行小字赫然映入眼帘,却是两句对仗极工的联语:“辨善恶察世态以观四海;
别忠奸识时务且揽六合。”
施耐庵不觉大喜,捧着签筒叫了起来:“宋旗首你看,这乃是为晁老前辈神主撰的一幅挽联,寓意精辟,对仗工整,真真抒尽了晁天王的怀抱,对了,还有当年梁山前辈们的凌云豪气与坦荡胸怀!啧啧啧,委实是绝妙好辞,绝妙好辞!”
宋碧云听得木头木脑,见他又发了书呆子气,忙道:“施相公,且慢一唱三叹,快说说这联语与那白绢藏处有何关系?”
施耐庵不觉哈哈大笑。笑毕,说道:“有,有,有哇!请看!这联语上虽然处处颂扬晁老前辈的英雄襟怀,可处处都离不开一个字。此乃作文的上上诀窍:谓之以物写意,借物寓情!”
宋碧云心下又急又气,忙道:“施相公休要掉书袋了,快说说,那是个甚么字?”
施耐庵酸气大发,依旧摇头晃脑地吟道:“啊啊,‘辨善恶察世态以观四海’,好极!‘别忠奸识时务且揽六合’,更妙!宋旗首,你看这‘辨’、‘察’、‘观’、‘别’、‘识’、‘揽’六个字,都应在人身一件何物之上?”
宋碧云一时大悟,不觉轻声叫了起来:“啊哟,莫不都应在一个‘眼’字上面!”
施耐庵拊掌叫道:“着啊!好一个典雅无比的哑谜!”说着,他喜孜孜地拉着宋碧云奔到石室中央,指着满室的神像说道:“你看看晁天王那双眼,再看看那一百零八座神像的那些眼!”
宋碧云展眼看去,不觉大奇:只见那一百零九尊神像的眼睛竟然一式地望着一处:那便是石室顶端一根微微下垂的钟乳石!
宋碧云惊喜交加,腰肢轻扭,长裙翻飞,一纵身跃起,长剑倏地轻点,那钟乳石哗然而坠。只听得神龛上“轰隆隆”一声巨响,晁天王的塑像忽地转过身去,那背后竟赫然露出一扇小门。宋碧云也不待与施耐庵招呼,疾步跃上神龛,一猫腰钻了进去。她伸手一摸,只觉得那小石窟仅可容得一人,四壁上滑溜溜尽是苔藓。蓦地,她的手指触着机括,只听得“唰拉拉”一阵轻响,迎面罩着的一道锦帘豁然拉开。她抬眼一看,不觉惊喜得心都“怦怦”地跳了起来:只见正壁上嵌着一排祖母绿宝石,荧荧的幽光映衬着高悬的一幅白绢,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迹。宋碧云念道:“万世豪杰存照:藏貔貅聊资俊才,隐雄风以待乱世。梁山泊一百零八名血裔第一名宋靖国携女碧云现存滇南;第二名卢杰携男起凤隐于大名;……”
刚刚读完两句,宋碧云早激动得浑身颤抖,双目溢泪,匍伏祝道:“不肖女宋碧云今日得祖宗大秘,立誓再振梁山雄风,望列位祖宗庇佑!”祝毕,轻舒十指,取下那幅白绢,一猫腰退出了那间小石窟。她刚刚跃下神龛,只听得“轰隆”一声,那尊晁天王塑像早又辘辘转过身来,严严地封住了洞口。
施耐庵一见宋碧云抖抖的双手上捧着的那幅白绢,不觉浑身血涌,一时竟然怔住。少倾,狂喜地奔过来,伸手便接那幅白绢。
就在此时,空寂的石室之中忽然响起一阵隐隐的“嗤嗤”之声,细如蚊蚋。宋碧云浑身一凛,叫声“不好”,疾伸手掌拍在施耐庵肩头,一把团住那幅白绢,电光石火之际,早已拔出剑来!
宋碧云快,那暗器来得更快。施耐庵尚未回过神来,已被宋碧云一掌击得踉跄几步。饶是如此,那肩上早已猛地一麻,一枚短箭钻进了胛窝。
紧接着,一阵狂风起处,石室中央早站着两条大汉:一个身材奇长,削骨耸肩,形如鬼魅;另一个人身着缁衣,头戴太乙黄冠。施耐庵一见,不觉一凛:死对头狭路相逢,这董大鹏和“银镜先生”缘何也寻到此处?
只见那董大鹏哑哑怪笑,耸着吱嘎作响的骨架,无常鬼般走了过来。说道:“碧云娘子,久违了!没想到今日在这秘窟中夫妻相见罢!”
宋碧云一边仗剑封住要害,一边后退,心中暗暗吃惊。董大鹏见宋碧云冷眼怒视,哑哑笑道:“俺董大鹏为了那幅白绢,数日来潜踪隐迹,深藏不露,几乎拨开了这梁山上每一丛草木,翻遍了每一块石头,正愁没处找那绝世大秘。不想娘子竟然将俺引进这秘窟,又帮俺找出这幅白绢,一桩泼天大的富贵竟自唾手而得!娘子,何不带着这绝世大秘,与俺一起到朝堂上去做那一品夫人!”说着,一步步蹭了过来。
宋碧云手腕一抖,舞开剑圈封住门户,怒叱道:“奸贼,这白绢乃我梁山后代秘藏至宝,你这丧尽天良的官府奴才休想染指!”
董大鹏哑哑一笑:“梁山后代?哈哈,俺们正好有份!”他指着那黄冠道士说道:“你知道这位道长是谁?他也是梁山血裔‘入云龙’公孙胜的六世嫡孙——‘银镜先生’公孙玄!”
宋碧云闻言一惊,不禁上下打量了那公孙玄一阵,心中叹道:想不到当年功高盖世的梁山英雄公孙胜,竟遗下如此不肖子孙,这世事实在难测!
只以那公孙玄拂尘一甩,说道:“六根清净,七欲俱灭,俺公孙玄只知识去就,顺人世,随潮流,二位道友何必执迷不悟,自堕沉沦?”
施耐庵正欲怒斥,哪知眼前白光一闪,接着响起一阵“哑哑”怪吼,只见那董大鹏趁着宋碧云分神之机,纵身疾跃过来,倏地平伸出枯柴般的巨爪,堪堪抓到宋碧云手上捏着的那团白绢!宋碧云仓促之间撤身不及,疾转右腕,长剑一偏,一缕寒芒直切向那只魔爪!董大鹏长指头此时早触着那软滑的绢幅,哪里肯甘心缩手,只听得“铮铮铮”、“唰啦”几声轻响,剑刃疾翻,早切下了董大鹏左手中指、食指。同时,急切间,为了不让他攫去白绢,宋碧云五指一弹,将那幅白绢撒手弹出数步之遥。
这几招变起仓猝,四个人略略愣得一愣,霎时一齐踊身而进,去抢那幅白绢,董大鹏奔得两步,早被宋碧云挺剑封住去路,只好抽出短柄狼牙棒,兜头猛击。施耐庵见形势危迫,早拔出湛卢宝剑挡住了公孙玄,四个人捉对儿厮拚起来。
董大鹏与宋碧云武功相当,但身长力猛,招式奇诡,照理略占上风。但此刻两指被削,左臂护疼,一时竟战不下宋碧云。而施耐庵这一边斗约十余回合,早已分出胜负。只见施耐庵剑招迟缓,已然抵敌不住公孙玄那柄铁拂尘的强劲招式,肩窝处的箭伤又频频作痛,只觉冷汗津津,双臂乏力,渐渐守不住门户。
那“银镜先生”见施耐庵脚步散乱,气喘吁吁,不觉恶心顿生,铁拂尘一抖,数千根钢须撒出满天紫电,直袭向施耐庵胸腹。施耐庵此时气力不加,待要挺剑去格,谁知那拂尘却从斜刺里一转,拂向他的面门。施耐庵在高邮湖畔早领教过这道士铁拂尘的威力,情知这千缕钢丝一旦扫上面门,脸上立时便成冒血的蜂巢。急切之间,仰身后跃,脑袋刚刚避过拂尘,不料后脑勺“扑通”一声猛撞到石壁上,只觉得满眼金星乱冒,脑子里“嗡”的一响,霎时便失了知觉。
这一边宋碧云与董大鹏正斗到酣处,忽听得扑通一声,只见施耐庵昏倒在石壁前。那公孙玄一招得手,早睁着两只怪眼,踊身便奔那落在地下的白绢!宋碧云的心陡地往下一沉,也顾不得董大鹏那柄虎虎生风的狼牙短棒正在顶门上下猛砸,左手一抖,一丛短箭奔星般射向公孙玄。那道士正自洋洋得意抓向那绢幅,万万不曾料到激斗的二人中竟然射出暗器,霎时眉心、胸口数处中箭,怪叫一声,“砰”然倒在地上。此时,宋碧云神志一分,剑招上露出破绽。董大鹏那根狼牙短棒何等厉害,早瞅着那稍纵即逝的间隙,游龙般捣了过来。宋碧云回撤不及,架格不能,猛觉一股巨力砸上左肩,一阵剧痛袭上心来,霎时间腔血翻涌,喉头一甜,哇地喷出口血来。昏瞀之中,她脑际忽地闪过董大鹏那狰狞的鬼脸,手中长剑竟朝着董大鹏脱手掷出。
董大鹏一击而中,不觉大喜,抹一把宋碧云喷到脸上的鲜血,耸身疾跃,便去抓那地上的白绢。蓦地,他觉得一股冷风“嗤嗤”袭上后背,待要闪避,哪里来得及!猛觉得背上一疼,一柄长剑竟自夹着雷霆般威势,从他后背捅入,直透前胸!
董大鹏哪里料到宋碧云重伤昏瞀之际,脱手掷出的那一剑迷迷糊糊使出了“流萤箭”的手法,董大鹏自恃武功精深,大意之中,竟自着了道儿!
此刻,喧呼激斗的石室里忽然变得阒寂可怖,四个人身带重伤,一齐倒在血泊之中,没有挣扎,没有呻吟,只有重伤昏迷中的沉重喘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石室尽头响起了一阵“蹬蹬”的脚步声。少顷,一个英俊挺拔、衣饰鲜艳的青年汉子走进了这间充满血腥味的石室。一双俊眼睃巡一阵,忽然熠熠地发出惊喜的光采。原来是地上的那幅白绢吸引了他的视线。他长舒一口气,疾步朝那白绢走了过去,一弯腰便要拾起。
蓦地,空寂的石室中忽然响起一声十分清晰的呼唤:“一雄!”
这一声呼唤尽管微弱,却是那样凄凉而惨厉。那青年汉子浑身一震,汗毛森森竦立,不觉抽回手来,转过头一看,不觉愣住,那一张俊气的脸上登时掠过一丝隐约可察的神色,既有欣喜又有惊恐,既似冷漠又似爱怜,他呐呐地唤道:“啊,碧云!”
宋碧云惨白的脸上露出惊喜莫名的神情,她娇喘吁吁,想要勉力撑起身子,可是身上的剧痛使得她呻吟一声,又瘫倒在血泊里。她声音抖抖地唤道:“一雄,你过来,过来扶扶我。”
潘一雄点点头,慢慢地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望着她那苍白俏丽的面容,又望望她那被狼牙棒抓碎的胡绫小袄和拖在血泊之中的波斯绸长裙,他痴痴地呆望着,半晌不作声。
宋碧云喘喘地问道:“一雄,你好吗?”
潘一雄点点头道:“俺好。”
宋碧云正欲再说,一阵钻心的剧痛袭上来,她闭目喘息一阵,忽地睁开眼睛,目光射向地上的那幅白绢,急促地说道:“一雄,快,快去收取那幅白绢,那是关系抗元大业的紧要大秘啊!”
潘一雄点头道:“放心吧,俺会收好它的。”
宋碧云微微一笑,忽然双目里闪射出温柔而甜润的光泽。潘一雄与她相处数年,第一次从她那冷艳的眸子里看到这种光泽,不觉心旌摇曳,呐呐问道:“碧云,你要作甚?”
宋碧云眼波流盼,喘喘地说道:“一雄,扶我起来,扶高些,再扶高些。”
潘一雄心中怦怦乱跳,抱住她的肩头,缓缓地扶了起来。待到半坐之时,宋碧云娇弱无力,忽地身躯一侧,斜倚进潘一雄怀中,她仰起头来,深情眷眷地说道:“一雄,这许多年,你对我一往情深,照顾备至,小女子何尝不知?可是大仇未报,心愿未了,我怎肯轻许于人!今天,今天这白绢已然取到,奸贼已遭了惩罚,小女子纵死也可瞑目于九泉了。明日,你便将这绝世大秘带到乌桥,亲手交与刘大龙头,克日召集梁山后代,伐无道于天下,然后将这姓董的奸贼挖腹剖心,血祭我那惨死的养父养母!”说到此处,她忽然颊上又漾起红潮,娇羞地说道:“一雄,此时此刻,你要索回数年痴情,就在俺额头上——”
话犹未了,只见潘一雄浑身微微颤抖,一双眼里幻化着各种神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猛地,他浑身一热,双臂一紧,搂着宋碧云娇俏的腰肢,急促地说道:“碧云,俺潘一雄自出娘胎,就遇上了你这世上唯一刚烈、艳丽绝顶的女子,俺敬你,慕你,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总盼着有一日能了却宿愿,同偕伉俪。如今,时候到了,只要你答应俺一件事,俺们便可成为举世之上无人可比的美满夫妻了!”
宋碧云微笑道:“此时此刻,还有什么言语不能讲,快说,小女子听着哩!”
潘一雄嗫嚅半晌,说道:“碧云,俺有桩心事一直未曾告诉你,八年前,俺便受了那清河郡主的指派,到淮南义军中作了官军的眼线!”
宋碧云仿佛被毒蛇螯了一口,脸色倏地一变,厉声问道:
“怎么,你,你也是官府走卒。”
潘一雄道:“是的,俺早封了朝廷的千夫长,这些时,为了这幅白绢,为了你,俺不知受了多少苦处。”
宋碧云仿佛遭了雷击,咬牙切齿地恨了一声,尽力一把推开潘一雄,双目喷火地问道:“这么说,在乌桥镇唆使刘大龙头杀施相公的是你?”
潘一雄道:“那是朝廷有命,不许绿林义士招揽文人,笔剑两道一起造反,朝廷江山可虑呀!”
宋碧云又道:“那、那通风报信要在东台县捉拿小女子,在张秋镇围攻吴大哥、泄漏军机招致义军萧县大败,还有暗通白绢秘藏之处的,都是你这狗贼了?”
潘一雄叫道:“碧云,这、这一切都是为你,为了俺们今后能够长享富贵啊!”
宋碧云急怒攻心,一阵昏晕,“噗”地一口鲜血喷到潘一雄脸上,立时又瘫倒在血泊之中。
潘一雄一抹脸上的鲜血,俊俏的脸庞霎时变得异样的狰狞,他走过去捡起地上那幅白绢,拎在手上抖了抖,冷冷笑道:“碧云,这幅白绢,俺不想献给刘福通那老魔头,却偏要献给清河郡主,你恨么?”
宋碧云此时早气得娇喘不继,哪里恨得出声。
潘一雄缓缓地收绢入怀,走到董大鹏身边,望了望他那尚在喘息的身躯,拔剑说道:“碧云,这董大鹏俺怎舍得拿去寿春祭奠两个贱民,俺要提他这颗人头去朝廷领赏,就说他得了白绢,忽生叛心,碧云,你恨么?”说着,一剑便割下董大鹏的头来。
宋碧云直气得浑身血都凝住了。潘一雄做完这一切,忽然“嘿嘿”狞笑着解开衣扣,说道:“宋碧云,你不过一枝败柳残花,俺潘一雄好端端送你一场富贵,你却不识抬举!哼哼!告诉你吧,俺今日却是色宝双收。既要富贵又要你!”说着,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宋碧云一听,不禁又气又恨又怒又急,咬着牙欲待挣扎,谁知挣扎未起,那一阵剧疼猛地袭了上来,她长吟一声,又晕了过去。
潘一雄走到她身边,望了望她那娇俏的身躯和冷艳的面容,不觉色心大动,忙俯下身去,先解开了她那蒙古女侍卫的勒甲皮绦,扯开紧裹在她上身的胡绫小袄的扣绊,解下她下身外盖的波斯绸长裙,正欲去扯她贴身的亵衣,猛听得身后响起一声怒喝:“狗贼住手!”紧接着一团热烘烘的物事撞到他背上。潘一雄一腔兴致尚未消灭,哪里防得着这一猝变,一时竟被撞得凌空飞起,待要收脚,哪里来得及!一个狗啃屎,无巧不巧,那颗头颅可可儿直撞到晁天王神龛前的石香炉柄上,只听得“哇呀”一声惨叫,接着便是一阵纷洒的血雨,一个俊俏后生登时化作南柯一梦!
那件热烘烘的物事不是别物,却是施耐庵这个大活人。原来,施耐庵后脑被撞,昏晕许久,耳畔模糊听得人声,迷惘中睁眼一看,猛地看见一双大手正攫向躺在血泊中宋碧云那裹在薄绸亵衣下微微起伏的胸脯。他情急之中,也不管那是何人,聚毕生之气力全身跃起,直撞向那条汉子,不想却在紧急之中使宋碧云免遭了一场蹂躏。
这一撞,施耐庵头脑立时清醒了许多。他定睛一看,只见躺在神龛下的,竟然是那红巾帮的掌坛总管潘一雄,心下不觉纳罕。一见他怀中露出白白的一角,施耐庵扯出来一看,竟是那幅白绢!他便小心地纳入袖内。见宋碧云兀自晕躺在地上,不忍心看她那可怜巴巴的模样,一时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戒律,连忙给她扣上胡绫小袄的袄襟,束好长裙裙带和软甲,抱起她娇俏的身躯,望了望室内三具尸体,对神龛上的众神象默默祝道:“众位先辈,今日污了庙堂,改日再塑金身,晚生去也。”
说毕,托着宋碧云便走出了石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