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饮马川乃是鲁南郯城、峄县之间一道并不出名、亦非高峻的山岳,不过,因这道山峦生得雄奇,又处于江苏、山东交界之处,可谓鲁南第一道险峰,加之近年出了一批啸聚山林的“强人”,搅扰得邻近州、县惶惶不安,官兵时时进剿,因而名声竟不胫而走,一周遭数百里方圆之内,早已人人知名。
十五年前翠屏山的那场劫难之后,侥幸脱险的晁景龙,朝廷画影图形捉拿他与朱一鸣这两个“叛党余孽”,走投无路之时,便邀集了几十个过命的弟兄,一怒上了这饮马川。
经过多年经营,加之受不住暴政欺凌的许多血性汉子投奔到山寨,这饮马川大寨事业愈作愈大,邻近官军平素日也曾千儿八百地前去“进剿”,屡屡被山上好汉们杀得大败。
四年前,晁景龙与朱一鸣二人又先后收伏了三条好汉,一个是“没毛大虫”雷振塘,一个是“独目蛟”史啸风,第三个便是“舍命童子”石惊天。开初只道是绿林道上的同行,待到上山一叙家门,却原来都是梁山后代,自然喜出望外。加之一年前那个在青州开酒店破了产的“山间鹿”柴林又来入伙,山寨势力更大。不仅寻常州府的官兵不敢再来“进剿”,便是那元廷的科尔沁铁骑,两三千人亦不敢轻易走过饮马川下的大道。诸州府县深惧这伙“草贼”日渐坐大。一叠连的奏章雪片也似地申报朝廷,敦请克日派兵前来,早早地扑灭鲁南的这堆野火。
及至朝廷闻报,派出一流名将扩廓帖木儿——王保保坐镇山东,正自谋划进剿饮马川“盗薮”的良策之时,晁景龙等六个头领早已与潜伏在张秋镇上的“吴铁口”暗暗联络,以吴宅为接头地点,招纳天下英豪,四处派出斥堠,不仅把鲁南数县闹得天翻地覆,而且锋芒已指向山东腹地,连滕、邹、兖、济千里地面都能见到他们的足迹。这一回,晁景龙等六人竟然潜入首府济南,从禁卫森严的鲁王府中捉住了书吏史绳武夫妇,杀死在泗洲神庙前,这伙“强寇”的胆量委实大得惊人!
正值朝廷连旨切责,严命王保保火速进剿饮马川“盗寇”之际,那王保保可可儿便嗅到了晁景龙六人下山的消息,实指望暗下杀手,重兵合围,宁可踏平小小镇子,也不放过这几条搅得全省不安的大虫。
岂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保保的机关设得巧妙,“吴铁口”的计谋更绝,一番较量,连个“草寇”的影儿也没捉住。除毁了吴宅那一片大好庭园之外,唯一的结果便是数千蒙古铁骑奔杀了一夜,五七百名元兵在暗夜搏斗中丧生。
那王保保妙计扑空,心下早怯,一见大队好汉齐齐奔了饮马川大寨,怎敢冒昧进击?及至那察罕帖木儿从荒岗之上败回大营,诉说了一番交锋的情景,望着察罕帖木儿蓬头散发,血流满面的狼狈模样,王保保只好叹了口气,率着手下的败残兵将回了郯城大营。
此刻,饮马川大寨的正厅上,一众好汉正竦然雁立,居中端坐着两人,一个是饮马川寨主“赛玄坛”晁景龙,另一位正襟危坐、脸色凝然的便是“吴铁口”。
一众好汉正自肃立俟命,忽见“吴铁口”嘴唇微动,说了一句,那声音温文尔雅,煞是悦耳,但众人听了,一个个都吓了一跳。
只听他说道:“左右,将那‘绝命桩’抬上厅来!”
提起这饮马川大寨上的“绝命桩”,在场众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宗物事本身并不吓人,不过一根粗约半抱的坚木,长约八尺,上下各各栽入两个铜环,下端钉有四个钢爪,比那寻常的木桩稍稍多了几个附件。然而,提起此物来历,的确是令人失色。
这宗刑具,乃是当年梁山泊大寨遗下的物事。其时梁山好汉们最重的是侠义,最敬的便是守诺不渝;最鄙视的是忘恩负义之徒,最恨的便是奸细、暗探。为了惩戒叛徒、奸细,便专门立了一宗刑具,犯了以上两桩罪恶,或是捉到了忘恩负义的奸贼,不杀头,不腰斩,而是将此人缚在“绝命桩”上,历数其罪,然后当众处死。当日宋江起事之日,这“绝命桩”只在忠义堂上用过两次,一次是清风寨正寨主刘高之妻,此人早先被“锦毛虎”燕顺捉上山寨,正欲诛杀,是宋江见她是个妇人,求燕顺刀下留人,将她释放回家。岂知这个恶妇撺掇其夫刘高屡设奸谋,多方陷害宋江、花荣,后来梁山好汉一举破了清风寨,又将这妇人擒拿上山,众好汉一怒之下,便将她缚在“绝命桩”上,凌迟处死!
另一次便是两打曾头市之时,梁山好汉一举捉了恶贼史文恭,宋公明恨他毒箭射死了晁天王,便将他扣上了“绝命桩”,剖腹剜心,血祭首任寨主晁盖。
此时,“吴铁口”竟然吩咐抬出“绝命桩”,叫众人如何不惊?
左右兵士哪敢违拗,立时去到后厅,将那一段吓人的木桩抬了上来。
不移时,只见一个小卒疾奔上厅,伏地禀道,“吴先生,晁大头领,时头领与四位小将军带着一位秀才回寨!”
“吴铁口”应声“知道了”,朝着厅门外大叫一声:“诸位请进!”
喝声才起,六个人鱼贯走上厅来。领头的是身躯瘦小的时不济,跟在后面的是施耐庵,接着便是四位小将。
施耐庵一进大厅,不觉四下睃巡,只见这大厅盖得虽然简陋,但气势恢宏,造型粗犷,两廊一溜大柱未经油漆,根根均是合抱大树,连那屋顶的椽子亦是大块的木头锯成,无瓦无楞,用剖开的大竹铺了屋面,再上面便是厚厚的芭茅草顶,暖烘烘的煞是令人舒服。当中正位两把交椅上铺着虎皮,端坐着“吴铁口”与晁景龙,两厢各排了八把栗木交椅,花花绿绿地铺着豹、豺、鹿、驼各式毛皮,左侧坐着六个好汉,当头的便是饮马川二寨主“山间鹿”柴林,下首依次是“病络索”朱一鸣、“没毛大虫”雷振塘、“独目蛟”史啸风和“舍命童子”石惊天,最末位坐的是“架海金梁”郁岳。
右侧坐着七条好汉,首位是“拱地龙”王抟九,下首挨次便是“剪尾猴”解明、“单臂猿”解亮、“大铁尺”穆龙、“小铁尺”穆虎和蔡氏兄弟。
这十五条好汉今日戎装整齐,正襟危坐,比起在吴宅后面的坟地上夜间所见,更是威武雄壮,英气凛凛。
施耐庵正在心中暗赞,眼睛一瞟,忽然瞧见了竖在当厅的那根“绝命桩”!心下一惊:怎么,今日大败扩廓帖木儿,群雄相聚在这饮马川大寨之上,一个不少,一人无伤,如何竟排下了这杀人场面?
他忐忑一阵,不觉心下竦然:不好,今日只怕那燕衔梅难逃一劫!在山岗之上,时不济早已讲出了事态的严重性。
此时,时不济、郭云、吕俊、林姓女子面对这杀气森森的场面,心中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突突”乱跳。事情一清二楚,“吴铁口”的脾性他们更是了然,今日要救燕衔梅,实是不易!
奇怪的是,那燕衔梅身为肇祸之首,此时却与在座众人心情迥然不同。刚刚走上山寨之时,她自忖行事莽撞,罪孽深重,吴大叔令行禁止,法度严峻,如此大过,必然军法从事。自己小小年纪,便要去死,难跟随前辈们再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真真死不瞑目!因此,一路之上,不知自怨自艾地暗暗抹了多少眼泪!
及至进了厅堂,她看见吴大叔和一众好汉们沉痛肃穆的神态,见了那唬人的“绝命桩”,心下竟忽地觉着十分坦荡。她想:既然一众好汉毫发无伤,眷属们也已安然回寨,一死又有何妨?只当是在那元兵“铁翎阵”之下壮烈捐躯一般。
想到此处,她双眉微挑,头颈挺直,随着施耐庵、时不济等人一齐走上前去,向“吴铁口”、晁景龙二人施礼说道:
“拜见吴义叔、晁寨主!”
“吴铁口”点点头,冷冷说道:“罢了,站过一边去吧!”
晁景龙亦道:“请众位兄弟、侄儿女两厢看坐!”
时不济、施耐庵等正要退至两厢坐下,只见那燕衔梅兀自愣愣站着,嘴唇嚅嚅而动,似欲发问,时不济连忙捻着她的衣角,将她扯了回来。
几个兵士与时不济等六人看座之后,“吴铁口”慢慢站起来,神态庄严,语气沉痛地说道:
“列位弟兄、好汉壮士,今日大战之后,在这饮马川山寨聚会,俺是想办一桩列位不忍目睹、但又非办不可的大事!”
说到此,他俯下头想了想,续道:“昨夜,二十一位梁山血裔经历了一场血战,那元军大将扩廓帖木儿——王保保察知了俺兄弟们密聚的情形,指望于猝不及防之际,将咱们一网打尽!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俺本拟趁这个千载难逢之机,借元人城防空虚之际,突出奇兵,攻下峄、滕、邹、兖数县,在齐鲁之地燃起一把冲天的造反大火!
“谁知,唾手可得的大胜败于顷刻,父老子侄险遭屠戮,举义大局竟成泡影!”说着,双眼瞟到燕衔梅脸上。燕衔梅与林姓女子在他目光直射之下,又羞又愧又急又恨,低头不语。其实,“吴铁口”这一瞥只不过稍纵即逝,迅即收目凝眉,续道:“这件事招致全盘失败的肇事之人,就在这间大厅之上的好汉之中,此人为绿林大业造成如此重大挫折,真真是千古罪人!”
一句话未完,满厅好汉叽叽喳喳地喧嚷起来,在场诸人之中,除了后到的六位之外,其余的好汉均是刚刚激战回山,人未卸甲,哪里知道许多原委?
听了“吴铁口”这番话,先至的十四位好汉一齐问道:“吴大哥,这个败了俺们大事的孱头是谁?请快快讲出!”
“吴铁口”说道:“诸位兄弟稍安勿躁!俺立时便将此人说出!”说着,他又朝燕衔梅瞟了一眼,对众人说道:“不过,有一件事要与众位相商。”
满厅壮士一齐答道:“有何话语,请大哥但讲无妨!”
“吴铁口”道:“列位弟兄,俺绿林规矩一向如何?”众人齐答:“同生共死,永不叛离,若有违背,严惩无贷!”
“吴铁口”又点点头,说道:“好!俺还要问一句:倘若犯禁之人,是梁山大英雄血裔,又是众人不忍心杀戮之人,又当如何?”
众人议论一阵,还是那石惊天口快,大声说道:“天王老子地王爷,只要坏了俺绿林大事,一样叫他伏法!”
“吴铁口”听了,默默无言,倒背双手踱了几步,忽然轻咳一声,对站在一旁的兵丁唤道:“来,替俺脱了这件长袍!”
满厅壮士见他讲了一通之后,竟然莫名其妙地叫人脱下长衣,不知这个行事奇特的首领要作何事,一齐怔怔地望着。
施耐庵心下明白,这是“吴铁口”恼怒至极,要亲手杀死这触了禁令的燕衔梅!
“吴铁口”脱下外罩长衣,整一整头巾衣带,脸色阴沉,一步一步,“噔噔”走下座来。
他那脚步声缓慢而又沉重,从一众好汉们面前徐徐走过,双目无神无彩,也不向两旁睥睨,堪堪走到燕衔梅跟前,那“蹬蹬”的脚步之声蓦地停住!
众人齐齐一愣,竦然朝着那个红衣女子投去怜惜的目光,那目光里好似在惊叹:原来是你这个女孩儿家撞上了今日的晦气,可叹哪可叹!可惜呀可惜!
施耐庵、郭云、吕俊等五人一见,心下不觉突突乱跳;时不济见状,脑门轰地一响,顾不得此时乃是聚众执法,满厅气氛森严,举步便朝“吴铁口”所站之处奔去。他想:俺既然收了这个义女,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便是有一线希望也须救她一救!
就在众人竦然动容之时,时不济已经朝前跨出两步。谁知那“吴铁口”在燕衔梅面前只是略略停得一停,冷冷地瞟了她一眼,立时转头回眸,大步向前走去。
这一变故,立时叫众人暗暗舒了口长气。时不济收步驻足,施耐庵、郭云、吕俊等人一颗到嗓子眼的心也倏然落进肚里。
只听“吴铁口”那“噔噔”的脚步声一路响着,眼不眨、头不偏、一声不吭,径直走到那立在厅口的“绝命桩”前,忽然停步,厉声叫道:“左右,上刑!”
两旁肃立的行刑手闻声唱了个大喏,四只眼睛围着“绝命桩”一周遭乱瞧,茫然问道:“吴大头领,犯人何在?”
“吴铁口”抢上一步,后背平贴在那“绝命桩”上,双脚一并,两臂高举,扬颔叫道:“犯人已登刑具,怎么还不上刑?”
他的这一登一喝,仿佛一个霹雳落到大厅之上,立时将众人惊呆了。
施耐庵更是惊诧,适才“吴铁口”早已指明肇祸之人是那燕衔梅,他身为主帅,此刻又是执法之人,怎么偏偏自己站上了“绝命桩”?
时不济见此情况,先是大惑不解,旋即肚中暗笑:唧唧,俺这吴大哥一向行事诡异,此时放过了闯祸的干女儿,自己跑上了“绝命桩”,敢莫又要耍什么新鲜花样?
在场众好汉不知情由,此刻一波三折,将他们弄得如入五里雾中,一个个似泥塑木雕,双目瞪直望着立在“绝命桩”上的“吴铁口”,口里不停地嚷着:“怪哉,怪哉!”
“吴铁口”见两个行刑手兀自犹疑,厉声喝道:“两个鸟汉子,呆着干什么?还不快快给俺上刑!”
两个行刑手听了这一声厉喝,不觉吓了一跳,抬眼望了望“吴铁口”那铁青的脸色和森森逼人的怒目,情知这“吴大头领”决不是玩笑,只得畏畏缩缩地走上一步,正要动手,蓦地,大厅内响起暴雷般一声吼:“住手!”吼声未落,一条黑影从正中座椅上奔了下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赛玄坛”晁景龙。
只见他大步奔到“绝命桩”前,伸出两只猿臂挥开行刑手,一把抱住“吴铁口”的腰肋,大声嚷道:“大哥!休要吓唬弟兄们了!今日一战,谁不知道是大哥你运筹帷幄,神机妙算,才将一众兄弟们从王保保那奸贼手中救出?若非大哥,又怎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从荒岗之上夺回被囚的一众老弱妇孺?你是俺兄弟们的好大哥,是今日大败元兵的大功臣,便是杀尽在场所有兄弟,又怎能杀到大哥你的头上?”
“吴铁口”俯视了晁景龙一眼,轻轻一把拂开他抱着腰助的双手,说道:“好兄弟,休要讲了,俺罪孽深重,只有一死以对众位弟兄!”说着,伸手便要套进铜环。
这时,只见燕衔梅泪眼迷离地走到“绝命桩”前,轻轻拨开晁景龙、雷振塘、石惊天、郁岳、史啸风五条大汉,望了“吴铁口”一眼,一头伏了下去,双肩一阵猛搐。
谁知拜完之后,她双肩竟然停止了抽搐,脸色倏地变得沉静,对“吴铁口”说道:“吴义叔,孩儿蒙收留之恩,教养之义,长成之后,竟然不孝不义,今日这一拜,乃是拜谢义叔养育之恩,从此以后,你便忘了俺这个不肖的孩儿罢!”
这一席话,倒把晁景龙说得懵了,连忙走过来劝道:“好侄女,这是做什么,你吴义叔还未死,你便说出这不吉利的话来,女孩儿家真真不晓事!还不快起来!”
燕衔梅一双泪眼莹莹闪着光,神情变得异样的执拗,仿佛不是去恳求,而是在发号施令,一字一板地说道:“吴义叔,俺也是顶天立地的女子,俺也是梁山英雄血裔,你要快些让出来,让俺缚上这‘绝命桩’!”
燕衔梅一番话,令众人吓了一跳。“吴铁口”听了这番话,并不恼怒,反倒温言款语地问道:“好孩子,俺懂你的心事!不过,今日执法明纪,你休要有此胡闹,再胡闹,俺也不会将这‘绝命桩’让与你的!”
说着,他一昂头喝道:“左右,速速为俺上刑!”
燕衔梅愣得一愣,忽然回过身来,对着满厅群雄嗔目大叫道:“众位大叔大哥在上,你们哪里晓得,那抛下老弱妇孺、违背军令的是俺!将家眷送入元兵虎口的是俺!坏了义叔破敌大计的是俺!俺是千古罪人,俺理当伏法!众位大叔大哥,你们都来劝一劝吴义叔,就叫他成全了小女子这一片赎罪之心吧!”
这一番话说得满厅壮士恍然大悟。原来,今日之事,颠三倒四,竟是系在这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儿身上。
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时都哑口无言,默然相对。
只有时不济抓耳搔腮,暗暗跌足。施耐庵、郭云、吕俊手心里都攥出了汗来。
石惊天听毕叫道:“吴大哥,燕侄女话已言明,你也该让出这桩了罢!”
晁景龙也道:“大哥,罚当其罪,燕侄女已然承认,你还要坚执受过,只怕难以服众!”
只听“吴铁口”站在“绝命桩”上,呵呵一笑,对满厅众人说道:“列位弟兄,燕侄女所言,句句是真,不光是俺一人,便是时家兄弟、施相公和两个侄儿都可作证!”雷振塘闻言叫道:“既然如此,吴大哥为何要自己受刑?”
“吴铁口”道:“不过,按律讲来,今日受罚之人,决不应是燕家侄女,而恰恰是俺!试问,燕家侄女身为未成年女子,初出茅庐,未经大阵,为报父兄之仇,助众好汉一臂之力,在那河滩之上拼力杀贼,于情于理,又有何罪?”
人丛中有人高声叫道:“她不该抛却一门老弱,违了将令!”
“吴铁口”朝那发出叫声之处点点头道:“着啊!俺身为一军主帅,从未与侄女儿宣讲军纪法度,却在仓卒之间授以重责,其罪一也;俺既为侄女儿养生之叔,应知这女孩儿顽皮性情,血气之勇,却在未经思虑之际,忘了她这桩秉性!其罪二也。俺身为谋主,忝为执法,既失教于前,又苛责于后,如此重要战事,竟然用人不当,以至铸成大错!军法云:法不施律外之人,故尔燕家侄女并无罪责。军法亦云:一卒之失,罪在首将;一军之失,责在主帅。列位弟兄,今日站上这‘绝命桩’之人,难道不应是俺这个无能的一军之主么?”
这一席话说得出人意料之外,又尽在情理之中,满厅好汉一听之下,不觉连连点头,有几个竟然伸出大拇指,“啧啧”赞叹起来。
众人正议论纷纷,只见一条瘦瘦的人影倏地一闪,立时站到了“绝命桩”前,对着“吴铁口”深深一揖,说道:“吴大哥,你律己从严,甘当罪责,胸襟宏大,义气如山,今日叫俺时不济大大地长了见识!”
他说着,一把扶住燕衔梅的肩膀,又道:“不过,任凭大哥你说上天去,这站桩的份儿也轮不上你!而是该由俺这干女儿过过瘾儿!俗话说:该打的是丢羊的孩子,丢羊的孩子该打!不过,大哥看在俺时不济无儿无女的份上,就饶了这一回罢。”
“吴铁口”头颈微仰,冷冷不言。
时不济又道:“大哥,今日之事阴差阳错,最后是打走了狼又找回了羊,孩子却吓的哭一场,把戏也该收收场!大哥,倘若你身为主帅,想要执法立威,俺这干女儿是打是罚,明日慢慢商量!”
“吴铁口”冷峻地说道:“时家兄弟,这是在聚义厅上,你休要贫嘴聒舌。”
时不济唧唧一笑,说道:“大哥,既然你执意要代人受过,那俺代有罪的干女儿谢过你了!”说着,他浑身抖得一抖,竟然从那双小眼里挤出两滴泪来,装模作样地朝“吴铁口”作了个长揖,说道:“好大哥,你去了,去了,唏唏,俺时不济不能与你厮守了,明年的今日,唏唏,兄弟俺再到这‘绝命桩’前,给你奠三杯清酒,点一炷瓣香,以报今日庇护干女儿之恩,以了俺兄弟结拜之义。”
说毕,撸袖口抹一把鼻子脸,牵着燕衔梅挤出人丛,转眼便失了踪影。
一众好汉素知时不济滑稽成性,行事怪癖,眼见他适才这一番胡诌鬼混,倒也不甚奇怪。不过,他竟自携了那肇祸的干女儿扬长而去,实在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众人正自暗暗评议时不济,“吴铁口”又高举双臂,厉声喝道:“左右,快快与俺上刑!”
此时,听了“吴铁口”那一番剖白,众人无法辩驳,适才又走了燕衔梅,更失了抵罪之人,众好汉一时怔住。两个行刑手哪里再敢怠慢,走上两步,撩起毛茸茸的胳膊,对“吴铁口”低头唱个大喏,说一声:“吴大头领,小的们遵命执法,多有得罪!”两个人一上一下,便要去拉那两个铜环。
一众好汉禁不住叫出了声,心软的早已别过头去,哪忍心看这即将发生的惨景!
蓦地,只听得接连两声:“怪哉!怪哉!”
只见那两个行刑手瞠目结舌,双手僵僵地伸着,仿佛泥塑木雕!
众人齐齐往“绝命桩”看去,不觉都吃了一惊:只见那根木桩上下两个铜环不知何时已然无影无踪,只剩下两个深深的黑洞!
这一变故,连站在“绝命桩”上的“吴铁口”也倏地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