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见白衣女子推枰认输,不觉舒了口长气:这一局棋下得实在难挨,输赢倒在其次,肚里的饥火里真真叫人无法忍耐。
此刻,他忙忙放开捂着肚腹的手掌,有气无力地唱了个喏,说道:“大姐生死之际让了一着,这局棋倒是你赢了!”
那白衣女子这局棋输得稀里糊涂,心中窝着一团火,又不好发作。她尤其耿耿于怀的,却是最后那几着臭棋,仿佛着了鬼迷,连自己都不知是为何要那般胡乱落子。
她顾不得落败之后羞红满面,呐呐地问道:“相公休要过谦。小女子失着认输,不过还请相公给俺说个明白,你最后几着,又是嘴里咕哝,又是扭腰捂肚,又是蹙眉皱额,又是唉声叹气,这是何种怪异的下棋之法?”
施耐庵一听,顿时觉着哭笑不得。适才她下了那大大的一个败着,竟然是被自己的怪异模样搅得神智涣散,将忍饥挨饿的苦状当成了下棋高招,真真是叫人好笑。
他忍住腹中饥饿,只恐说起来又是缠夹不清,只得含含糊糊地“唔唔”两声,连连说道:“唔唔,没有什么,晚生不过侥幸取胜,侥幸取胜!”
谁知那红衣女子却一把攥住施耐庵的衣袖,风风火火地嚷道:“你这书呆子也忒悭吝,既然俺家姐姐服输求教,你就把怪棋教她几招!”
施耐庵腹饥如绞,肠鸣似鼓,一边挣扎,一边唔唔地嘟哝道:“小大姐,区区小技,实在是不足挂齿!”
红衣女子双目含怒,忽地又抽出双刀,冷不丁架在施耐庵颈上,喝道:“想不到你这书呆子,竟然如此塌了俺姊妹俩的面皮,再不讲出来,俺便宰了你!”
施耐庵连连叫道:“小大姐,俺这棋……棋……棋艺怪招,委实是说不得的,说不得的。”
红衣女子扬颔斥道:“什么泼天大的怪招!说不得也要说!
俺姑娘偏要听个清楚明白!”
施耐庵道:“二位大姐真的要听?”
红衣女子道:“真的要听。”
白衣女子道:“相公但讲无妨。”
施耐庵道:“若是讲了出来,二位大姐不笑话晚生?”
红衣女子笑道:“你这呆子真真可笑,传授棋艺,俺怎会笑话?”
施耐庵忸怩一阵,此时疗饥要紧,哪顾得有辱斯文,嗫嚅半晌,方才低头说道:“唉唉,说来惭愧,俺自晨至晚,水米尚未沾牙,这肚子在唱大戏哩!”
这话一说出口,两个女子兀自咂摸着滋味,及至回过神来,不觉笑得前仰后合,半晌都缓不过气来。
施耐庵一时手足无措,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喃喃地咕哝道:“说过不许见笑,二位大姐毁诺了。”
白衣女子先止住笑意,说道:“大哥何不早言,既然腹内空空,说出来,俺姊妹们也不好意思与你赌赛了。”
红衣女子一步上前,抓住施耐庵的袍袖,拽住他便要前行,一头嚷道:“好一个陈蔡绝粮的孔圣人,既然文武两道都赢了俺姊妹俩,该你有好口福!走,俺家厨下正熬着热腾腾腊八粥,俺与你盛三大碗去!”
施耐庵此时早饿得两眼昏花,见两个女子情词恳切,也顾不得许多礼性,撩撩袍襟,跟着两个女子朝廊下走去。
恰恰走了两步,猛听得花厅内响起一声低喝:“慢!”
三个人闻声,不觉同时驻步。
施耐庵回身一看,立时惊得呆了:只见花厅内缓步踱出一个人来,步态稳重,一双眸子精光灼人,声音低沉而洪亮。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酒楼门口摆摊算卦的先生。
只见他缓缓走近施耐庵身边,捋须问道:“未行宾主大礼,怎可冒昧叨扰俺的酒饭?”
施耐庵不知所以,期期艾艾地答道:“仁兄所责有理。不过此处居停主人是这两位大姐,晚生乃是应请叨扰。”
那先生听了这番话,不觉仰天失笑,那笑声尽管低微,却轰轰然震人耳鼓。他笑毕之后,朝两个女子一指,说道:“年兄未免托大,谁是此处主人,你问问她俩!”
施耐庵正欲发问,那红衣女子抢上一步答道:“这有什么干系,叔父不在,自然便是俺姊妹俩当家!”
那先生微微嗔道:“好个野妮子,又在此处滥充家长了,还不退下去!”
两个女子相视一笑,伸了伸舌头,霎时衣裙之声响起,姊妹俩转过回廊,在花厅右侧的厢房门口消失了踪影。
施耐庵此刻方才明白,一番追踪,果然没有摸错门径,这幽雅别致的庭院,正是这相面先生的府第。
他连忙深深一揖,说道:“仁兄以足划地,指引晚生到此,想必有事赐教?”
那先生面色沉静,神态闲适,挥一挥袍袖,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饥肠辘辘,如何畅叙契阔?”
说毕,他唤道:“左右,将酒饭移到此处来!”
只见两个厨役模样的人抬着一只竹编笼屉走到跟前,收了小桌上的棋盘棋子,打开笼盖,搬出菜肴酒饭:一盘细切牛肉,一盘烧鹅,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烟熏鹿脯;另有一大盘白生生的馒头,一碗琥珀色熬得浓浓的腊八粥。
那先生说声“请”,站起身踅了开去,仰头低吟,旁若无睹。
施耐庵此时饥不择食,早已一扫而光,只差把盘子碗筷也吞下肚去。吃饱喝足之后,施耐庵兀自美美地咂了咂嘴唇,精神陡长,踊身站起,对着在一旁沉思的相面先生谢道:“这一餐饭菜,亚赛瑶池王母的筵席,晚生多谢了!”
那先生兀自伫立不语,口中念念有辞。
施耐庵不觉诧怪,轻步走了过去,朝那先生深深一揖,大声说道:“仁兄,晚生在此谢过盛情款待了!”
那先生仿佛聋人一般,这一声大叫,仍旧未曾将他惊觉。
只见他仰首向天,喃喃自语。
施耐庵不知缘故,哪敢再去搅扰,自己吃喝完毕,叨搅也告,礼数周全,也该是走的时候了。
想到此,他收拾起伞囊,结扎好衣带,拔步便要离去。忽然,那先生的喃喃自语声中传出一句问话:“怎么,这位年兄叨扰一顿好菜饭,临走也不留个姓名么?”
那一声问话尽管夹在相面先生的喃喃絮语之中,但听来却分外清晰响亮。
施耐庵情知这一句问话是冲着自己来的,不觉驻足停步,沉思片刻,他想:此人问得在理!正要脱口答出,心下却蓦地一动:此处人地两生,这先生善恶未明,怎能随便露了自己身份!倘若是大奸大猾,有意探访,岂不是大大的失算?于是,回身答道:“不劳仁兄动问,晚生姓张,名慕丘,贱号继贤。”
“哦哦,张慕丘!好名字,好名字。”
施耐庵不知所以,讪讪笑道:“呵呵,不好,不好!”
陡地,那先生俯首转身,大步蹬蹬走到施耐庵跟前,冷冷笑道:“张年兄,你果真长进了!”说毕,他忽然双目暴睁,精光逼人,厉声问道:“俺倒认识一个人,不知年兄也曾会过么?”
施耐庵忙问道:“不知仁兄所言何人?”
那先生道:“他姓施。”
施耐庵陡地一惊,止不住心中“突突”直跳,口中呐呐问道:“此人名唤什么?”
那先生道:“此人名唤施元德。”
施耐庵益发惊讶:原来这古怪先生与堂叔相识!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怔怔地站在当地,半晌作不得声。
那先生微捺长须,说道:“既然年兄不想以真实来历相告,俺也不便相强!”说毕,拂袖转身,又要踱回那廊庑之下。
施耐庵欲走不甘,欲留不能,一时失了主张。
只听那先生长叹一声,说道:“唉唉,可惜施家一门豪侠,施元德一世仗义,俺眼睁睁瞧着他的骨肉步入龙渊虎穴,天意如此,休怪俺无情无义了!”
这一句话不打紧,倒叫施耐庵猛然惊觉,立时放下伞囊,心下一横,赶到那先生跟前,一躬到地,说道:“仁兄在上,晚生有难言之隐,欺瞒之处,万望鉴谅。”
那先生回头问道:“你到底说了句实话,那么你又是何人?”
施耐庵答道:“仁兄双目如神,洞幽烛隐,晚生何必赘言!”那先生摇摇头笑道:“年兄差矣,俺未必便知你是何人!”
他稳了稳心神,答道:“仁兄在上,晚生便是施元德的堂侄,姓施名彦端,贱号耐庵居士。晚生冒犯,这厢陪罪了。”
那先生呵呵一笑,脸上涌起一抹亲切的神情,连忙一把扶住施耐庵的双肩,久久端详他的面容,声音沉重地说道:
“啊啊,的确是施家的骨相,年兄请起!”
施耐庵叉手侍立,望了望对方那和颜悦色的模样,心下立时坦然。他轻声问道:“既蒙抬爱,敢请赐告仁兄名讳?”
相面先生笑道:“俺的姓名,年兄不是已经晓得了么?”
施耐庵茫然摇头。
相面先生又道:“年兄贵人健忘,难道不记得俺那相面摊子了?”
施耐庵立时想起,疑疑惑惑地问道:“呵,原来仁兄便是叫作‘吴铁口’?”
相面先生点点头:“嗯。”
施耐庵听毕,心下自忖,这先生神态潇洒,儒雅风流,一派宿儒高士的气度;瞧这座宅院,尽管规模不大,却是庭园幽深,华堂焕彩。这样一位倜傥高洁之士,殷实富庶之家,真真犯不上去沿街打坐,借三寸不烂之舌,以那龟蓍卜筮讨几文小钱度日。
想到此处,他心中一动:啊,此公真实身份掩藏不露,令人难测玄奥,这“吴铁口”三字决不是他的真实姓名!如今乱世浇离,凶险莫测,这必是他潜踪晦迹、掩人耳目的虚名假姓!
他壮了壮胆子,正欲上前发问,忽听得身后花厅上一阵脚步声响,立时又走出两个人来。
只见这两人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刚刚出头的翩翩少年。走在前边的那位,穿一身蓝,面皮白里透着微黄;后边一个少年,口阔鼻直,着一身黄。他俩步伐迅捷,几步跨到“吴铁口”身边说道:“俺二人前前后后找了几遍,叔父却原来在这里临风望月!”
“吴铁口”点点头道:“原来是吕贤侄、郭贤侄,找俺有何事体?”两位少年指着兀自立在一旁的施耐庵问道:“叔父,这位大哥又是何人?”
“吴铁口”微微笑道:“不妨事,敢站在俺眼前讲话的,便不是外人,尽说无妨。”
也不知那穿蓝衣的少年附耳说了些什么话,“吴铁口”神色变幻,仿佛遇见塌天大祸,眉目间显出惊惧与诧异的神情。不过,他只是稍稍变色,马上又恢复了那闲雅从容的情态,唤了声:“来人。”
廊下走出个家院,问道:“先生有何吩咐?”
“吴铁口”朝施耐庵一指,说:“照俺午间吩咐的,请这位相公到西偏房歇息,休得怠慢!”
那家人一边应“是”,一边走过来,叉手对施耐庵道:
“相公请随俺来。”
施耐庵极想知道眼前有何种奇境异变,及至见了三人神态,似乎自己不便掺合,也就捺下好奇之心,提起伞囊,随着那家人走下廊庑,直趋西偏房。
一路行来,只见幽径盘曲、庭院清新,阶砌墙边养着许多经冬不萎的奇花异草,时时飘来冷冷的幽香。约摸走了两个院子,便到了西厢房。一进门,迎面扑来一股温馨的气息。
家人见施耐庵怔怔地望着屋内的陈设,恭恭敬敬地说道:“俺家先生午间回来,就吩咐赶紧收拾这间屋子,说是有一位贵客要到,想不到贵客便是你这位相公。”
施耐庵听了这几句话,心中不觉一动,心想:只道在那酒楼门前与这“吴铁口”萍水相逢,谁知他却是早有料算。
只听那家人又絮絮说道:“不瞒相公你说,还有一桩蹊跷的事,那便是俺家先生带回来的客人,只须与他讲得半日,住得一夜,从此便是生死之交,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要时时回到这里看望俺家主人。不管这些人身份贵贱、才气高下,一个个都将他视作至亲骨肉,敬他为尊长,畏他如神明!”
施耐庵听到此处,不觉又想到这半日来与“吴铁口”相处的情景,此人言语不多,那行事为人的确叫人可敬可畏,可亲可近。
他见这家院说得入港,连忙斟了杯茶,扶他坐在椅上,说道:“老丈,坐下喝口热茶,消消停停地讲来。”
老家院道过谢,美美地品了口茶,赞一声:“好茶!”接着叙说:“打从俺随先生进了这庭院,十余年间,就凭着那一爿相面摊子,俺家先生前前后后接纳过三四十位客人。”
施耐庵连忙插口问道:“老丈适才讲道,你家先生即不夤缘官府,又不接识高人雅士,那么,这三四十位贵客又是些何等样人?”
家人说了句:“这个——”忽然住了口,四面巡视一阵,悄声说道:“这些内情也只可相公一人知道,万万不可传出。说起俺家先生结纳的这些朋友,倒也叫人奇怪得紧。这些人,不是落魄的士子,便是亡命的强徒,一个个形迹古怪、行事缜密,尽是些三山五岳人,七长八短汉。”
施耐庵渐渐听出点眉目,不觉“呵呵”连声。
那老家院接着讲道:“更叫人奇怪的是,俺家先生还收留些孤男寡女、孀妇弃儿。”
施耐庵顿觉惊诧,忙问:“如此累赘人物,他收留下又有何益?”
家人笑道:“唉唉,俺又哪里晓得他肚里的心事?相公若是不信,俺便讲一桩奇事给你听听。”
施耐庵又给他斟了茶水,凝神静听。
只见那老家院拍拍额头,想了想,讲了起来:“十五年前,当时,俺家先生还是个翩翩少年。那一日,却是隆冬飞雪、滴水成冰的天气。这张秋镇上沸沸扬扬传出消息,说是朝廷在东边一带荒山野岭中捕得一帮叛党魁首,钦命枭首正法。大约是看中俺这镇子乃是南北通衢,便选在这镇东的河滩之上开刀问斩。
“行刑的那一日,俺家先生仿佛患了一场大病,满镇老幼都涌到河滩上看热闹,他却怒目横眉地吩咐俺这满院之人不许出门。当时,他换了一身白巾白袍,在院内僻静的密室之中备了一副香案,命人在街前买了冥钱香烛。然后,扛起相面的布招便出了大门。
“大约傍晚时分,他忽然领着两个衙役打扮的汉子悄悄进了庭院,又是打躬作揖,又是苦苦相求,仿佛要托那两个公人办一件十分秘密、又十分为难的事情。
“经过一番苦口交涉,那两个公人到底点了头。俺家先生不觉喜上眉梢,连忙叫人捧出大盘的金银珠宝,交给了那两个公人,那两个公人大咧咧地收下,也不言谢,神态煞是傲慢。
“当时,见了这番景象,满屋之人都按捺不住怒气。试想俺家先生平日何等自尊自贵,慢说是两个替官府当差的走卒,便是四品黄堂,他眼角也不曾瞟过一回。然而这两个公人,竟然在俺先生面前如此托大,你说叫人气不气?当时,大家怒气填膺、摩拳撸袖,便要上去教训那两个官府走狗。
“哪晓得俺家先生一边与两个公人周旋,一边暗暗向众人示意: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大家也只好忍住怒气,冷眼旁观。
“这时,只见那两个公人收了金银珠宝,慢慢从墙阴下领出两个人来,在场众人一见,不觉惊得呆了。
“只见牵在两个衙役手上的,竟是两个小小的孩童!
“当时,送走了两个公人,俺家先生也顾不得满院人惊诧叹息,一手抱着一个婴孩,又是亲脸蛋又是逗乐子,那神情,简直象是抱着自己的心肝宝贝,亲生骨肉。接着,他便将两个婴孩抱进那间密室,掇了两把圈椅,将两个孩子放得稳当,让他们脸相朝着香案,然后沐手焚香,燃了冥纸香烛,一头拜倒在地。
“从那日以后,每逢这一天,俺家先生便要将两个孩子领到那间房内,顶礼致祭。”
听了这些话,施耐庵大动感慨,长叹数声之后,问道:
“后来这两个孩子到哪里去了?”
老家院笑道:“后苯,俺家先生便将这两个孩子收留下来,尽心抚养,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出落得如花似玉,谁见这两个水灵灵的大姑娘,都是又疼又爱了!”
施耐庵听毕后若有所悟,忙道:“老丈,你说的这两个孩子,莫不然便是那穿红穿白的两个少年女子?”
老家院点点头,说道:“正是她们两个,想必相公早已会过。”
施耐庵又想起日前比武斗棋之事,眼前似乎又晃着那一红一白两个女子调皮娇憨的神态,不觉叹道:“唉唉,真是两个可爱之极的女子,原来身世遭际如此惨痛!”
他忽然兴致大起,忙忙问道:“老丈,讲了许多,你还未告诉晚生:这两个女子姓甚名谁,父母究竟是何等样人?”
老家院笑了笑,连忙扶案站起,说道:“相公,老朽口风不紧,不知不觉竟然讲了这许多事情,再不能多讲了。时候不早,相公奔波一日,也该早早安歇了!”
正听到兴头上,施耐庵哪里肯放他走,连忙一把拽住,说道:“老丈,反正闲暇无事,你就再坐不讲讲吧。”
那老家院一把挣脱,脸色忽地变得执拗,说道:“相公休要相强,小老儿再要多讲,只怕要砸了饭碗。恕不奉陪了!”
说毕,大步走了出去。
老家院这一走,施耐庵顿时觉着冷清起来。适才听到的那些故事,使他对“吴铁口”又增了几分了解,也平添了几分敬意。他的那些行事为人,尽管出人意表、奇幻莫测,但却仿佛使人觉出,这是一位心肠豪侠、决断有谋的奇人。
他一边想着,一边解衣上床,指望黑甜一觉,以消连日疲累。谁知后颈一搁上枕头,想起这半日来见到、听到的许多事情,真是如行山阴道上,令人目不暇接。思绪如缕,真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哪里还能闭目入睡?
此时,冬夜阑珊,万籁俱寂,树影摇窗,烛光明灭。他忽然觉着这座宅邸之中仿佛充满着扑朔迷离的气息,不觉疑窦丛生,忍不住一翻身坐了起来。
他到底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与疑虑,披衣走出了房门。走着走着,看看出了西院,又穿过两道幽雅别致的月洞门,只见这里既无花草回廊,又无房间屋宇,满眼是啸风的衰草,触目一派荒凉。
他定睛一瞧,发现这一片旷场之上,杂乱的丛草之中,竟然掩藏着无数石碑,一尊尊仿佛潜伏的猛兽,在这寒风冷夜之中,荒郊旷野之上,森森林立,显得煞是碜人。
施耐庵强忍住恐惧,走到一碣石碑之前,蹲了下来。他双手拨开荒草,借着昏暗的夜光,仔细辨认一番之后,不觉一阵惊喜。
只见那石碑上依稀镌刻着十余个大字:
“梁山寨主及时雨宋江六代裔孙宋靖国之墓。”
他读毕猛地站起,疾步走到第二道石碑之前,默默读道:
“梁山寨主托塔天王晁盖六代裔孙晁毅之墓。”
他止不住惊喜的心情,顺着墓道,一块一块地读了下去:
“梁山军师智多星吴用六代裔孙吴钺之墓。”
“梁山元帅玉麒麟卢俊义六代裔孙卢威之墓。”
“梁山正将小李广花荣六代裔孙花九之墓。”
施耐庵一路辨认,直至读完所有墓碑上的文字,不禁目疲腰酸,他回头数了数,这里竖着四十八座石碑。
数完石碑,他回头一看,只见剩下的荒地之上,没有石碑,却掘着六排隐约可见的墓穴,每排十穴,共是六十个墓坑。他不觉心下恍然,石碑与墓穴两两相加,正好是一百零八,恰恰正是当年梁山好汉之数!
此时,施耐庵思潮起伏,久久兀立。
他想,梁山好汉湮没已久,不想在此处找到了四十八位后裔的姓氏坟茔。在这风尘漫天的乱世之中,这真真是一桩难得的发现!
他不禁又记起这宅子的主人,那个奇特难测的算命先生,他不知用何种手段,竟在茫茫宇内查到了四十八位梁山后裔的下落,而且还为余下的六十位好汉留下墓穴。看来此人不仅是一个行侠仗义、胆识过人的豪士,而且他一定与梁山大寨当年的那些英雄们有着意想不到的渊源!
他正自冥想,忽然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掌,接着便是一声森严的低喝:
“好一个读书士子,竟然在此凭吊这些造反的魁首,今日看你往哪里走!”
施耐庵吓了一跳,一纵身便欲跳开。
身后那人忽地呵呵大笑,那笑声尽管低微,却是声震耳鼓。
施耐庵回头一看,不觉舒了口气。
只见面前站着的,正是那位行踪诡异的相面先生“吴铁口”,他的身后影影绰绰跟着十余个人影。
“吴铁口”笑毕,对施耐庵问道:“年兄不在那西厢房歇息,夤夜到这荒坟乱碑之地来作甚么?一位黉门秀士,孤身来此,年兄真好胆量!”
施耐庵惶恐答道:“仁兄休怪,晚生只不过一时内急,出来寻间茅厕,不巧误撞到这坟地上来了,还请多多鉴谅。”
“吴铁口”不觉莞尔一笑,缓缓说道:“年兄何必掩饰,你我均是个中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倒背双手,抬头向着虚空,长叹一声,吟道:“呜呼,二百余年瞬息间,如今黄天改苍天,沥血长剑空啸吟,不知何日斩楼兰?”
吟毕,他忽然大张双臂,奔过来抚着施耐庵的双肩,语调霎时变得热切,大声说道:“耐庵年兄,你把俺盼得好苦!数年间,俺从苏州施元德前辈府上,盼到皖东乌桥镇上,从乌桥镇盼到汪家营,从汪家营盼到淮安府,从淮安府盼到埝头集,又从埝头集盼到洋河集!到底把你盼到了眼前!”说着,他放开施耐庵的肩背,一边背剪双手缓缓踱着,一边说道:“俺有生以来,尚未为一个区区读书士子费过如此心机,朝夕悬望,日夜忧思!”说毕,他猛地回过头来,一双深邃莫测的眸子凝视着施耐庵,问道:“施相公,你知道这是何种缘故么?”
施耐庵听毕心下一动:“如今江湖中人,大都知道自己身膺那桩绿林大秘,瞧这相面先生如此精明,八成也知晓这桩事儿。他如此企盼,莫不也是为了索取这一百零八名梁山后裔的下落?此人身份不明、心机难测,怎能轻易吐露真情?想到此,他故作迷惘地摇摇头,答道:“多承仁兄悬想,晚生潦倒士子,委实愧疚难当。至于仁兄问起其中缘故,晚生的确不知,还望仁兄明示。”
那“吴铁口”掀髯一笑,从容说道:“哦哦,初逢乍识,竟要人吐露肺腑,俺吴铁口今日却如何恁地糊涂!”说着,他携起施耐庵的手来,笑道:“俺自道决胜千里、算无遗策,料定年兄昨日必到,谁知左等右盼,竟自失望。俺只道一着疏漏,令年兄落入董大鹏、秦梅娘之手!今日午间,若不是你腰间这把湛卢剑,俺几乎失之交臂!”
“吴铁口”这一席话,把个施耐庵惊得眼都直了!他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相面先生”,心下骇然:此人敢莫有千里眼、顺风耳,足不出户,如何便晓得自己这数年的行踪?想到此,不禁呐呐问道:“仁兄适才所云,又是从何说起?”
“吴铁口”笑道:“呵呵,人道俺是世上第一个谨慎之人,想不到施年兄口风守的更是滴水不漏!”说着,他朝身后叫道:
“时家兄弟,还不出来为俺作证?”
话音未毕,只见后面那些憧憧黑影之中走出个又矮又瘦的人来,扬头唱了个大喏,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别来无恙,俺‘灶上虱’时不济这厢有礼了!”
施耐庵一看,果然又是那刁钻促狭、如鬼似魅的黑瘦偷儿!他心中不觉惊诧:此人自那日进了井头街,倏忽便失了踪影,还只道他又去干那登屋揭瓦的勾当,谁知他冷古丁又在此处冒了出来!这“灶上虱”的身手脚力、智计灵巧,实在不亚于乃祖“鼓上蚤”时迁。施耐庵回想之下,记得从乌桥初遇此人,嗣后在汪家营、洒阳城外直至洋河集、井头街,一路上这时不济确也随现身,而且往往在紧要处解救了危难。可是数年前苏州之事他又如何得知?叔父施元德府上人人都曾相识,哪里见过这个“灶上虱”?
时不济见他沉吟不语,早猜出他的心思,唧唧笑道:“施相公你还蒙在鼓里,从你堂叔南归之日起,俺吴大哥便派了俺守护着你家那本《御批千家诗》和你身上这把湛卢宝剑,俺藏在那屋梁上唧唧弄鬼,搅得你们阖家不宁,施老安人还命仆人在屋梁上安了鼠夹,不知施相公还记得此事么?”
施耐庵一经提醒,果然记起了那次闹得阖宅不安的“鼠患”。
时不济又道:“此事尚在其次,倘不是亏了俺,只怕施相公、你家娘子,还有你那婶母,全家老小早已死在那铁尔帖木儿之手了!”
施耐庵闻言一惊,忙道:“怎么,你还救了晚生全家性命?”
时不济唧唧笑道:“着啊!当日那狗官曾派人在你家米缸之内暗中放了毒药,是俺悄悄从屋梁上溜了下来,乘无人之机将缸中之米全都掏出泼入阴沟。然后又从那下毒之人家中偷了一缸米,还进了你家米缸。唧唧,那下毒的狗贼哑巴吃黄连,只道下毒之事被你家发觉,连夜一溜烟走出了苏州。唧唧,这件事俺如今想起来,也觉着有趣得紧咧!”
施耐庵哪里知道当日还有这许多周章,心下不觉又惊又骇。这些武林中的奇人怪杰,行事竟是如此神鬼莫测!
他一边想,一边对时不济道:“没曾想兄弟对晚生一家如此眷顾,实在铭感五内,晚生再次称谢救助之恩!”
时不济唧唧一笑,说道:“你这相公,谢俺作甚,俺不过跑跑腿逗乐子玩儿,一切都是吴大哥掐算如神,要谢你还是谢他吧!”
“吴铁口”挥挥手道:“时家兄弟又说外家话了!天下忠直之士皆是一家,何况施元德前辈于梁山后代恩德如山,可惜血气太盛,自刎殒命,实在是一桩绝大的憾事!”
这一番对话,倒叫施耐庵心中猜测丛生。他瞟一眼时不济和“吴铁口”,见二人谈笑洽切、相知颇深,显见得是一路人物。时不济一句“一切都是吴大哥掐算如神”,立时令施耐庵勾起一桩心事,他记得数日前在运河渡口,那秦梅娘使计擒了自己和徐文俊等五位豪杰,便是此人撬开谷仓,救了众人,当时他曾拿出一只锦囊,按计脱却虎口,又在葫芦谷里一举缚住了那奸狡溜滑的秦梅娘。询问之下,道是一个什么名叫“口口口先生”的奇诡人物早已安排下的妙计。事后在葫芦谷中捉了秦梅娘,那“口口口先生”又命人送来锦囊,那上面分明写着:“宿徐千里无敌,先生专候飞鸿”十二个字。此刻,这“吴铁口”声言已在张秋镇上等候多日,时不济又言明“一切都是吴大哥掐算如神”,难道面前这相命先生便是那奇诡莫测的“口口口”先生不成!
想到此处,施耐庵禁不住又抬头打量了那相面先生一阵,只见“吴铁口”气度闲雅、举止潇洒,一双深邃的眸子目光舒徐,脸上笑意可掬,一手只拈着微微在胸前飘拂的美髯,一只手倒背在身后,兀自踱着。那神情举止,煞似一个竹林行吟的阮籍、乍登瑶池的李谪仙,一派雍容斯文气度,哪里有丝毫绿林豪侠的情态?施耐庵复又默默忖道:这张秋镇离钱塘、苏州,远逾千里,便是张子房、诸葛孔明复生,也掐算不出此时彼时发生的种种情事。即是在那洋河集、葫芦谷,休道这“吴铁口”远隔十数日路程,便是近在咫尺、身临其境,面对秦梅娘鬼魅般的狡计,置身那波诡云谲、奴履薄冰的危殆局面,一时也无所措手足。何况这相面先生明明叫作“吴铁口”,与那“口口口”三字迥然不同,显见得世上决无决胜千里、掐算如神的神仙,那“口口口先生”必是另有其人,此刻又何必胡乱猜疑!
想到此处,施耐庵就势接过时不济的话头,对“吴铁口”叉手唱个大喏,说道:“如此,晚生便谢过一路照应之恩了。”
“吴铁口”袍袖一挥,笑道:“休听这时家兄弟胡说,这都是年兄的造化!不过,久闻施年兄心亲绿林,今日既到寒舍,俺忝为地主,总得有薄礼以慰年兄怀抱。俺特意派人到饮马川走了一趟,为数年兄见识几位江湖英雄。”
说毕,他对身后唤道:“晁家兄弟,朱家兄弟、雷家兄弟、柴家兄弟、史家兄弟、石家兄弟,这位便是俺常常对你们提起施元德前辈的堂侄施家年兄,还不快快见过。”
话音未落,只见忽忽啦啦从黑暗中涌过六个人来,施耐庵凑近一看,原来是六个身着黑色夜行衣靠的慓悍汉子。六个人一齐唱了个肥喏,说道:“俺饮马川六杰见过施相公!”
那轰雷般一声喏,倒把施耐庵吓了一跳,定神之后,他心中忽然一动:这几个人的声音好生耳熟!及至听到“饮马川”三个字,他蓦地想起昨日在那泗洲大圣神庙避风之时,在庙门内听见的便是这几人的声音,这真是山不转路转,麦不转磨转,半日之内,不想竟然又在此处遇见了这几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汉!于是,他一边还礼,一边说道:“原来竟是几位好汉,晚生日间在那荒岗破庙之内早已幸会。”
那领头的大汉听了此言,不觉怔住,立时,他身后便有两人“铮”地拔出刀来,嘈嚷道:“什么?原来这厮竟是官府眼线?”
领头大汉叉开巨臂,拦住两人,喝道:“雷家兄弟、石家兄弟,休要放肆!难道你们没听见吴大哥说,此人是施元德前辈的堂侄?!”
说道,他跨前一步,沉下脸色说道:“这位相公,不知为何也到了那荒岗破庙?”
施耐庵道:“晚生行路遇风,不过偶尔进庙躲躲寒气。”
那大汉又道:“哦哦,原来如此。那么,相公敢莫是亲见俺弟兄们杀人了?”
施耐庵道:“也是机缘凑巧,晚生刚刚进庙,好汉们便在庙外杀了人。”
那大汉呵呵笑道:“不错,是俺兄弟们杀了人!而且乱刀剁了个痛快!不过,相公可知,俺杀的是两个何等样人?”
施耐庵道:“依晚生看,怕是两个在官府中颇有身份的人。”
那大汉呸了一口,怒道:“有身份?!呸,有他娘的鸟身份!两个狗男女,狗夫妇!两个朝廷走狗,专一与俺忠义之士做对的奸贼!”
施耐庵忙问道:“这两人是什么来历?”
那大汉正欲回答,只见“吴铁口”一步走上来,插口言道:“施这年兄莫怪,俺这几位兄弟性子暴烈,出言鲁莽。不过,那两个贼子也确是死有余辜,不冤不枉!”
说着,他携着施耐庵的袍袖,穿过如林的墓道,来到那第一排第二尊晁毅石碑跟前,指着晁盖的名字,对施耐庵说道:“施家年兄,你可知这位梁山前辈、托塔天王当年死于何人之手?”
施耐庵答道:“晚生自幼听说书人讲道:这梁山第一任寨主晁大英雄,乃是被曾头市土豪豢养的教师爷史文恭毒箭射死。”
“吴铁口”点点头,又道:“如此可恨的官府走卒,你道他家的后人该杀不该杀?”
施耐庵道:“此人该杀。不过他的后代,那要看是否改恶从善,倘若承继乃祖乃宗衣钵,那便在可诛之列。”
“吴铁口”道:“着啊!适才晁家兄弟所杀的一对夫妇,正是那史文恭第七代裔孙史绳武夫妻。十五年前,便是这两个奸贼,从海州贩布匹路过山东,被晁家兄弟之父晁毅劫上翠屏山大寨,这对夫妇诡称家中有八十岁老母,改了名姓,骗过了山寨一众好汉。那晁老前辈生性忠厚,不仅未曾难为他俩,而且留下两夫妇在山寨饮宴了三日,指望他们下山之后传扬绿林义士为民仗义的情形。谁知这两个狼心狗肺的男女,受德反噬,恩将仇报,下山之后,不仅不为山寨扬名,竟然为了贪图五百两银子的赏赐与九品教官的禄位,立时到山东行省衙门告了密。朝廷闻讯,夤夜发了三万大军,教这史绳武夫妻作眼线,从翠屏山后头的秘密栈道偷偷袭上大寨!”
听到此处,施耐庵不觉又恨又怒,骂了声:“好个黑心肝的奸徒!”
“吴铁口”又讲道:“晁家前辈和山上一众头领何曾提防有此巨变,一时仓卒应战,五百喽罗面对三万如狼似虎的元兵,哪里抵敌得过?可怜除了掩护几十名家眷从陡崖滚下山头之外,剩下的好汉们一个也没能逃脱厄运!”
听到此处,施耐庵猛地记起老家院讲过的那件惨事,显然,当日被处决的一众“叛党”,便是翠屏山大寨失手遭擒的绿林义士。而那两个收养的女子,一定是其中某两位好汉的遗孤了。
施耐庵正自联想,猛听得那伙大汉之中有人高声问道:“听了这些原委,难道俺弟兄杀了这对狗男女还有错么?”
他正欲答言,忽见“吴铁口”语气严峻地说道:“石家兄弟,史绳武夫妇的确该杀。不过,你们所选的杀人之时、杀人之地,却是大大的错了!”
这一句话出言轻落地重,那六条大汉立时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呆地怔住。
此时,倒是轮到施耐庵大惑不解了,他忙问道:“仁兄,此等无耻之徒,人人得而诛之,荒岗古庙,正是恶贼授命之所,此事又如何大大的错了!”
“吴铁口”冷笑不言,对站在身后的人群中招招手,说道:
“吕家贤侄、郭家贤侄,把东西拿过来!”
黑影处立时走上两个人来,施耐庵定睛一看,原来正是日间所见的那两个少年。
只见那穿黄衣服的少年从怀中掏出一支令箭,穿蓝衣服的少年从袖内摸出一张官府的布告,一齐递到“吴铁口”手上。
“吴铁口”环视了众人一眼,先展开那布告说道:“列位兄弟,这是沂州府衙今日午后贴出的布告,言明济南鲁王府书办史绳武在泗洲神庙被杀,杀人凶犯为梁山乱党余孽,着四州二十八县协力剿办!”
众人一听,不觉竦然,坟地上顿时鸦雀无声。
“吴铁口”又晃着那支令箭说道:“这是驻在郯城境内的元朝荡寇将军怯不花的大营令箭!”说着,他一拍那穿黄衣服少年的肩膀,续道:“幸亏这位吕家贤侄,今日在镇外道口截得怯不花的信使,诓来了这支令箭,否则,大军早已围了这张秋镇!”
听了这番话,那几个大汉益发做声不得。人丛中响起几个人的惊叹:“哎呀,好险!”“唉唉,这都是晁大哥杀人杀出来的大祸!”
“吴铁口”说完,一把将那布告和令箭笼入袖内,默然兀立,仿佛一尊巨岩。
施耐庵此时心中方才明白:怪不得日间在那廊庑之下他们三人叽叽哝哝,耳语密谈,却原来半日之内竟然发生如此异变。
“吴铁口”忽然长叹一声,对那六条大汉说道:“唉唉,列位兄弟也曾亲见,俺十余年潜踪晦迹,苦心孤诣,指望在这小小的张秋古镇,凭着一杆相命招子,悄悄地寻访梁山后代,收容英烈遗属,安埋壮士们的忠骨!这些年来,凭着俺行事缜密、耳目灵便,渐渐地已经查访到了四十八位梁山前辈的姓氏名讳,结纳了二三十位忠烈后代,收养了四五位壮士的遗孤。本待苦苦挣挫十余年,拚着这偌大家业,陆续将余下的前辈们查访完竣,把散在各处的梁山血裔们聚到一处,以了平生夙愿!”
说到此处,他不觉顿住,清冷朦胧的夜光之下,依稀看得出他眼里闪着泪光。
他双臂箕张,仰天又道:“完了,完了!俺这十余年的心血今日毁于一旦了!晁家兄弟,你们做得好事,为了区区一个史绳武,使朝廷嗅出了气味,明日,不,也许今夜,那王保保的蒙古铁骑便要来踏平这张秋古镇,毁了这片举世之人都难以发现的先烈坟园!完结了,完结了,俺还有何颜面对天下义夫烈妇、江湖壮士,还有何面目对梁山前辈泉下英灵!”
这一番话讲得如此凄厉,如此撼人心弦。在凛凛朔风的应和之下,惊起了夜宿的几只寒鸦,“呀呀”怪叫,“扑愣愣”破空而去。
在场众人仿佛被这酷寒之夜凝结,竦然僵立,只觉得气血冰凉,肝肠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