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一声暴喝,乌梢林中跳出百十条大汉,一个个手执冷森森的刀剑戈矛,铁墙般地挡在面前。施耐庵望着眼前这一队凶神恶煞的大汉,又看见后边愈追愈近人马,不觉长叹:“前有杀手,后有追兵,这一场劫数只怕插翅难逃了!”
施耐庵正自怨艾,耳畔忽然响起小帘秀那娇俏的声音:
“施相公休怕,兀的不是咱们的救星到了!”
施耐庵哪里肯相信,只听那小帘秀俏笑两声,忽然对乌梢林中那队大汉喝道:“儿郎们还不牵过马来!”
话音才落,大汉队中早有两个人牵过两匹高头大马,走到施耐庵、小帘秀跟前,坠蹬执鞭,毕恭毕敬地说道:“请二位上马。”
小帘秀一把接过马鞭,骑到马上,那鞭梢往后边一指,厉声喝道:“挡住那队人马,要是他们过了这乌梢林子,姑奶奶拿你们是问!”说毕,招呼施耐庵骑上马背,一抖马缰便驰过了丛林。
这一声吆喝,不啻临阵大元帅传下将令,那一伙彪形大汉暴雷般应声“得令”,齐刷刷掣刀仗剑,一阵风似地卷出乌梢林子,迎着追兵杀了过去。
施耐庵惊魂稍定,心头兀自怦怦乱跳。眼前这一幕情景委实叫人纳罕:分明是一伙杀气腾腾的强人,怎的一忽儿却变成了抵挡追兵的救命星?一个娉娉婷婷、娇娇滴滴的小帘秀,不过常年在那瓦舍勾栏、秦楼楚馆承欢卖笑,又如何跟这伙江湖豪客如此相熟,而且颐指气使,叫这班大汉俯首贴耳地听她摆布?
想到此处,他心头顿时蓦起一团疑云,对小帘秀呐呐地问道:“大姐,晚生不敢动问:相处数日,只道你是红裙落难、青楼蒙尘,适才这番举止,你、你、你敢莫是一位绿林魁首、巾帼丈夫么?”
小帘秀莞尔笑道:“哪里哪里,施相公言重了!”
施耐庵摇摇头又道:“不然,不然!若非如此,大姐如何支使得动这一班草奔英雄?”
小帘秀听毕秀眉略略一蹙,立时一抿嘴唇,轻颦浅笑道:“呵呵,人道书读的多了便添几根弯弯肠子,施相公果然多疑!”说着,她指了指那伙大汉离去的方向说道:“俗语云: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自古青楼女子,朝朝暮暮迎来送往,哪里不结交几个江湖朋友?君不闻洛阳城畔虬髯客、长安妓院昆仑奴么?小女子平素日不过在他们身上胡乱用了些心事,没存想此刻恰巧救了急难,这也是天缘凑合!”
施耐庵听了半信半疑,正欲再问,那小帘秀早脸色一沉,厉声说道:“施相公,有些事日久自明,此刻凶险四伏,何必刨根问底!快些赶路要紧!”说毕,一挥马鞭,“泼喇喇”一气便跑了好远。
两个人健马轻骑,走得甚快,身后的呼喝喊杀之声渐渐远去,听那阵势,两拨人正斗得热闹。施耐庵一头扬鞭催马,一边打量着驰在前面的小帘秀。尽管她那番话说的也甚圆转,但终究难使心中的疑团冰释,却一时又瞧不出个端倪。只是默默地望着眼前那翻盏撒钹般疾奔的马蹄和迎风鼓荡的轻罗长裙,对这个寻常的青楼歌妓平添了几分敬畏。
小帘秀既不理会身后的厮杀,也不理会施耐庵那专注的打量,仿佛柳营试马,秋林纵骑,翠袖飘飘,鞭梢霍霍,催着那胯下的骏马往前疾奔。不及两个时辰,看看便来到一个岔路口上,只见运河土堤边歪歪斜斜立着三间茅舍,屋檐下伸出的弯弯竹竿上吊着爿酒旗。
小帘秀挽辔说道:“施相公,趱赶了这一夜,身子也乏了,眼看鸡鸣天曙,走路也不方便,不如到这村店之中歇歇脚力,进点酒食。”
施耐庵早累得骨软筋酥、饥肠辘辘,巴不得有这一句话,应声好,径直驱马奔近那酒店。
两个人在垂杨下系好马匹,走进茅舍,只见屋内摆着三四张木桌,一面东倒西歪的柜台,地下狼藉着鸡骨米粒,土墙上挂着鱼网渔叉,却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小帘秀叫道:“店家走来!”
话犹未了,只听见灶间里唿唿隆隆一阵响,接着吧哒吧哒一阵脚步声,厅后踅出一个人来。他头顶上扎一条邋里邋遢的布片,身着一件油渍斑斑的短褐,赤脚趿着一双露出趾头的破靴,一张黄不叽叽的脸上沾着尘垢草屑。见了施耐庵、小帘秀二人,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嘻嘻笑了一阵,一双斗鸡眼竟痴痴地盯在小帘秀那张白皙娇媚的脸上,半晌一眨不眨。小帘秀被他看得心中发毛,呸一口,喝道:“我二人趱赶路程,腹中饥渴,有上好的酒饭尽管搬上来!”
那丑汉子头一偏,哑声说道:“小娘子好大气派,俺这村野小店存货不多,今日埝头集逢圩,赶场的人多,酒肴菜饭已然早卖完了。”
小帘秀听毕一怔,又道:“开酒店又不是做一日卖一日的生涯,不信店中无有存货,胡乱搬些来吃吃也就是了。”
丑汉闻言哈哈一笑,斗鸡眼又盯到了小帘秀脸上,瞧那模样,恨不得一口将这俊俏娘儿吞下肚去。他一头瞧,一头说道:“既然小娘子如此缠人,敝店东也只好勉为其难了。不过,俺这店里有桩规矩,不知小娘子肯答允么?”
小帘秀道:“东倒西歪一爿茅店,倒还有什么臭规矩,没的说,小女子一概应允。”
那丑汉咧嘴笑道:“着!小娘子不愧女中豪杰,爽快爽快。俺这规矩可有点不地道:但凡女子进店,酒足饭饱之后,一律不收银钱,良家闺秀替俺织一眼鱼网,有家室的妇人替俺这破衣烂衫上缀一个补丁,倘若是那人前卖笑的妓女,便须留下伴俺快活一夜。至于贪官污吏的封君冢妇,那便须留下她那颗头颅来!”说毕,那双斗鸡眼停在小帘秀的脸上,半晌也不移开。
施耐庵一听之下,不觉微微一怔:这汉子尽管形貌委琐,这些规矩却是定的不俗。那小帘秀听了,秀眉微皱,却压根儿没把丑汉放在眼里,大咧咧坐到桌旁,吩咐道:“休要罗唣,快些收拾饭菜上来!”
丑汉鼻子里哼一声,转头回到灶间,也不知他使的什么魔法,眨眼之间便走出两个衣饰雅洁的僮儿来,七手八脚摆满了酒菜,端的是村蔬野味,水陆杂陈,香喷喷煞是诱人。
施耐庵、小帘秀也无暇细问,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饮食已毕,两个僮儿又泡上了酽酽两碗黄山毛峰茶来。两人盘桓一阵,早已神清气爽,力气恢复,那小帘秀便唤出店家,福得一福,娇声说道:“多谢款待,小女子良家妇女,这位相公乃是我的兄长。只因家中殷实,少习渔樵针黹,既不能穿针织网,又不会缀补衣衫,大哥店中的规矩,恕小女子不能履约了!”
丑汉听毕,双手插腰间,嗤嗤乱笑,笑毕,不觉怪眼圆睁,说道:“小娘子生得如此娇娇滴滴,说话恁地混账!既不会织网补衣,还有两桩由你挑选:是陪宿还是割头?”
小帘秀柳眉陡竖,骂道:“好个满嘴喷粪的贼坯!你把姑奶奶当了什么人?莫非你活得不耐烦了!”
丑汉依旧嗤嗤乱笑,一双斗鸡眼兀自在小帘秀脸上扫来扫去,一只手却在怀中乱摸,竟自摸出一把寒芒森森的解腕尖刀来。
施耐庵一见,心中一紧,忙不迭地插身上前,赔笑道:“这位大哥休要动气,晚生这妹子委实是善良之人,大丈夫何苦与一个妇女过不去,晚生这里有纹银一锭,权充酒饭之资罢。”
丑汉回头朝施耐庵望一眼,瞋目问道:“相公,你能证明这妇人是善良之辈么?”
施耐庵点头道:“正是,正是。”
丑汉又道:“相公倘若瞒天瞒地,出了这店门,俺可是不问是非的了。”
施耐庵道:“那是自然。”
丑汉点点头,又摇摇头,转身对小帘秀说道:“小娘子,看在这位至诚相公份上,俺这餐茶饭分文不取,算是做了个东道!两位上路去吧!”说毕,趿拉着破靴便要踅回灶间,走了几步,他蓦地回过头来,一双斗鸡眼又狠狠地在小帘秀脸上盯了一阵,低声说道:“小娘子,冥冥之中自有鬼神,休要昧了天良啊!”一头说,一头“吧哒吧哒”地隐入了后厅。
施耐庵见他说话颠三倒四,一时不知情由,撩衣便出了店门,倒是那小帘秀听他说的蹊跷,不由怔得一怔,伸手拽起红罗长裙,跟着施耐庵走出那茅店。两个人溜缰跨马,加一鞭,又径直往北趱赶路程。
此时早已出了张士诚义军辖境,已非夜间那凶险四伏的境况,两个人缓缓行来,施耐庵不觉又记起日前从张士诚大营脱险的情景,俯身问道:“晚生蒙大姐急难相助,五内感激,不过那壶‘巴蝥药酒’的秘计,大姐是如何知道的,昨夜语焉不详,此刻可否赐告?”
小帘秀一听,不觉抿嘴俏笑,满脸羞态可掬,在马上挽着裙带说道:“此事不讲也罢。”
施耐庵道:“此事波诡云谲,费人猜详,大姐就讲讲何妨?”
小帘秀无奈,掂着裙带呐呐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既然施相公动问,小女子只好如实道来了。”
此时,这淮泗古道上薰风乍起,春山寥廓,两匹马缓辔徐行,慢踏绿茵。“得得”的马蹄声中,响着小帘秀那娇俏的声音:
“施相公只怕还不知道,小女子哪里是什么淮安城里的名妓!小女子的祖上,也是当年梁山泊大寨一位盖世英雄,他不是别人,正是一杆狼牙棒打遍齐鲁的霹霹火秦明,小女子也不叫什么小帘秀,真名叫作秦梅娘。自晓事以来,就常听父母述说当年梁山泊的情景,仰慕先世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指望长大成人之后,能够继承祖上的雄风,驰马疆场,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惜身为女流,家训严谨,这桩宏愿难以达成。父母谢世之后,小女子流浪江湖,拜了个师父,学唱些儿杂剧、散曲,走南闯北,沿街卖唱度日。尽管颠沛流离,境况凄惨,可祖上那些英烈形貌却时时萦回脑际,幼时的宏誓大愿无时无刻不记在心头。
“近年来,朝廷失道,群雄逐鹿,小女子心头又起波涛。当年梁山英雄后代,多年卧虎藏龙,如今只怕又揭竿而起,重竖那替天行道的大旗了,倘若能聚在一起,俺秦梅娘虽不能弯弓驰马、上阵杀贼,便是为那些英雄弟兄们牵个马扛个枪的,也算是报答了祖上的英灵。可是,眼下是遍地烽火,四处狼烟,到哪里去寻那些英雄子孙?小女子一介弱质,只好把这念头藏在心里,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月白风清之际,望着茫茫苍穹,默然感叹,泪下沾巾。
“谁知就在数月前,忽听江湖上有人悄悄传言,道是而今江南出了一个异人,此人胸揽六合、才高八斗、义重如山、豪气干云,身负经天纬地之才,不去求取功名利禄,却偏偏揣着一桩绝世大秘,立志搜寻当年梁山泊一百单八名英雄的后代。小女子一听此讯,不觉欣喜若狂,决意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这位异人,求他带着小女子去会一会那些英雄后裔,哪怕只见一面,死也瞑目了。”
说到此处,这秦梅娘忽地戛然而止,勒马回辔,朝着施耐庵投来娇羞一笑,那笑意中仿佛隐着无限的倾慕。
施耐庵听出端的,不觉讪讪笑道:“大姐过奖了,那些江湖传言,未免言过其实,晚生哪有如此德能?倒是晚生今日又结识了你这位梁山英雄的后代,委实是三生有幸!请大姐往下讲。”
秦梅娘点点头,又絮絮地讲了起来:
“说来凑巧,那一日小女子卖唱来到淮安府,丽春馆的鸨母便将小女子寻了去,说是知府大人在耸碧院宴客,须请一个色艺双绝的歌妓前去献艺,淮安城内一时找不到中意的歌妓,小女子薄具姿色,又多习得几套曲词,那鸨母便叫小女梳洗打扮了一番,权充丽春馆的粉墨班头送进了耸碧院。
“谁知一曲未了,园子里便动了刀兵,直杀得雨愁雾惨、天昏地暗,瞧着那阵势,小女子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簌簌乱抖,可是脚步儿却一寸也不肯挪动,你道是何缘由?便是为着魂牵梦萦,四处寻觅,终于在此处见到了你这位施相公!”
施耐庵听到此处,不觉暗暗点头:当日在那耸碧院内两军相斗之时,丽春馆的众乐工歌妓早已走避,偏这秦梅娘倚栏伫望,迟迟不走,以至被张士诚缚住,原来却是为了自己,心下暗暗感激,嘴里却说到:“大姐真好胆量!”
秦梅娘莞尔一笑,接着又说道:
“当时,小女子眼看着那帮凶神的刀剑在相公身前身后乱晃,一颗心都急出血来,可惜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挺身上前相救。看着看着,相公好端端地失了踪影,小女子正在惊疑之际,猛可地树林中奔出个大汉,一把捂住我的嘴,一条绳子便将小女子缚住。不过,彼时一见施相公无恙,虽然被人擒掳,一颗悬着的心却落了下来。
“小女子被缚到牛栏岗大营,那张士诚立时逼着拜堂成亲,要封小女子作押寨夫人。小女子无拳无勇,又不愿遭那黑汉奸占,只好推说身上不洁净,拖延时日。关帝庙大会之后,有一晚小女子忽见张士诚行事诡异,亲自召见他那两个兄弟,躲在密室中窃窃计议。小女子心中一动:这张士诚生性奸诈,莫不然要算计施相公,获取那桩绝世大秘?于是小女子便装着端茶送水,倚在窗口窃听。不听则己,一听之下,唬得小女子浑身打战:原来他们设下毒计,想用那‘巴蝥散’麻倒相公,然后乘昏瞀之际,掏摸出那桩大秘!
“小女子那时真是又急又恨,急的是眼睁睁看着施相公你立时便要陷入机彀,恨的是小女子既不能给相公通风报信,又不能助你一臂之力,真真急了个泪下沾巾。哪知情急计生,小女子忽然有了主意:趁着夜黑躲入那‘红罗营’中,悄悄诓出一个女子,于僻静处用一条裙带冷古丁将她勒死,然后换上这一身红衫红裙,乘着点人,混入为相公歌舞劝酒的六个秀女之中,紧要处挥长袖拂翻了那杯毒酒,好歹救出了相公。”
施耐庵听到此处,抬头望了一眼并辔而行的秦梅娘,心底涌起一阵感激与敬佩之情,暗暗叹道:这女子虽然沦落风尘,却有如此智识胆略,到底不愧是梁山泊英雄的后裔。
两人骑马边走边谈,不觉红日西坠,天色向晚。隐隐现着一派集镇,早已是点点灯火,那秦梅娘道:“施相公,前边便是埝头集了,今晚便在此处宿一宵罢。”
施耐庵自然允诺。两人两骑径直驰进镇内,只见这埝头集街面倒也齐楚,只是店铺冷落,行人稀少。秦梅娘引着施耐庵沿街巡视,瞧见一家店铺,门上悬着“悦来客栈”的湖绉灯笼,秦梅娘便翻身下马,叩开了店门。那店东家仿佛与秦梅娘相熟,立时牵马入槽,先整治酒肴给二人吃了,然后收拾了两间极洁净的卧室,送二人安歇。
这一日一夜的驰驱,施耐庵早已疲乏,安顿妥贴,钻进被窝便齁齁大睡起来。
哪知人也怪,日间过于辛苦,倒反而睡不安稳,施耐庵睡着睡着,忽然却做起梦来。仿佛又回到那耸碧院内,冷月清风之下,摆着一席酒肴,顾逖把酒邀月,自己披发长吟。忽地,林隙间托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朝他猛扑过来,他左闪右避,待要逃走,双脚却软绵绵的寸步难移,待要呼救,顾逖却失了踪影,那猛虎“呼呼”地直翦过来,瞪着一双怪眼,神情似乎象是董大鹏的吊客模样,一忽儿又幻化成张士诚那长着肉痣的环眼。那猛虎一爪按到自己胸口上,仿佛要撕开胸膛!他想喊喊不出,想挪又挪不动,那虎爪重愈千钧,直压得透不过气来。他不觉拼命大叫一声:“吾命休矣!”猛力一挣,倏地睁开了眼睛。
施耐庵浑身冷汗津津,四面一看,自己原来却在床上,斗室之内兀自亮着昏暗的烛光。
他正欲翻身坐起,只觉着胸口确实有件东西压着,伸手一摸,原来是滑腻如脂的一只手掌,他正自诧怪,脑后床头却传来一声“嗤嗤”娇笑:“施相公,一场好梦,被小女子搅扰了,万望恕罪则个!”
施耐庵猛地一惊,翻身坐了起来,回头看去,不觉又惊又怒。只见床后立着一个女子,发髻乍解,乌云似的长发流云般撒在肩头,赤裸着羊脂般的肩臂,一件薄薄的轻罗衫子早已半褪,软软地挂在臂肘弯里,蝉翼般的鲛绡抹胸里双峰微颤,她一手抚在施耐庵胸口,一手捻着腰间的裙带,兀自嗤嗤娇笑,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秦梅娘!
这实在出乎施耐庵预料,他兀坐在床上,张口结舌,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那秦梅娘粉面潮红,双睛带赤,鼻子里咻咻轻喘,胸脯急骤起伏,抽回按在施耐庵胸口的那只手,“嗤溜”便解开了腰间裙带,那软滑的轻罗长裙毫无声息地坠到地上。此刻秦梅娘身上只剩下一层鲛绡抹胸和一条透着肌肤的薄绸衬裙,一步步挪将过来。
施耐庵不觉厉声喝道:“大姐这是做什么?”
秦梅娘浪声说道:“施相公春宵寂寞,小女子特来伴宿。”说着两只手一上一下,便要去解开那鲛绡束胸和短短的衬裙。
施耐庵怒极生恨,跳下床来,大吼一声:“贱人无耻!”
“啪”地一掌,结结实实扇到秦梅娘那张娇脸上。这女子哪里料到这一手?她毫无防备,“卟通”一声,竟软蛇也似地瘫倒在地上。
施耐庵背过身去,披上外盖衣裳,兀自气咻咻地吼道:“没存想梁山后代之中有你这等无廉耻的女子,真真辱没了乃祖乃宗。要不是念你曾救助于我,晚生便一剑杀了你这贱人!”
秦梅娘见此情景,自觉无趣,坐在地上系好衬裙裙带,扯起束胸的鲛绡掩好双乳,满面羞惭地说道:“施相公息怒,小女子只因仰慕你的风范气度,一时情动,作下羞耻之事,还请鉴谅。不过,小女子一番痴情,还望相公接纳。”说罢,慢慢爬了起来,一手捂着被打肿的脸颊,一手挽着裙带,一步步靠向施耐庵。霎时,施耐庵的肩背和腰膂上仿佛贴上了两团软绵绵热烘烘的物事,原来是秦梅娘那裹着薄绸的胸脯和髀股。他仿佛被烈火烫了一把,疾退几步,一把摘下墙上的湛卢剑,“铮”地拔出鞘来,厉声喝道:“好贱人,再走一步,晚生便叫你血溅当场!”
秦梅娘满脸媚态,娇笑一声,嘻皮涎脸地款扭腰肢,袅袅娜娜地在屋内转了一圈,无耻地将那短短的薄绸衬裙高高撩起,嗤嗤笑道:“施相公,如此艳福,你竟拒之门外,秦梅娘今开了眼了!不过,要不是我这个‘无耻贱人’,就是用刚才这手段,从张士诚那盐贩子嘴里骗得机密到手,施相公又怎的脱出虎口!”
施耐庵掩面怒叫:“休要胡言!晚生不是那张士诚,速速滚出这屋子!”
秦梅娘一听,脸色倏地一变,只见那满脸媚态如风扫过,立时变得狰狞可怖,她柳眉倒竖,杏眼怪睁,纷披的长发在肩头胸口上乱卷,衬着一张被打肿了的惨白面庞,仿佛还阳的缢死鬼。她放开双手,让那鲛绡束胸斜斜兜在胸脯下面,薄绸衬裙搭上腰胯,叉腰怒目,悻悻然说道:“小女子既然来了,就不随便出去,还有话要与你言讲!”
施耐庵道:“晚生从不与衣裙不整的妇人讲话,有甚话,整饬衣衫再讲!”
秦梅娘无奈,只好从地上拾起那一身胭脂色的轻罗衣裙,忙忙地穿好罗衫,系好扣绊,然后两只腿伸进红罗长裙,一提提到腰际,床头上牵过裙带,胡乱挽了个结子,忽然厉声喝道:“施耐庵,你可识得姑奶奶是谁么?”
这一声喝与日间的娇声艳语不啻有天壤之别,听来煞是刺耳。施耐庵不觉一凛,转身看去,禁不住吓了一跳。
面前站着的哪里是那个娇媚秀丽的女子,分明是一个粉骷髅、母夜叉。秦梅娘披头散发,眉目失形,脸露肃杀,眼喷寒光,她身后不知何时早站着四五个彪形大汉,一个个凶神恶煞,手中仗着兵器,仿佛一声令下,便要猛扑过来。
施耐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觉脱口问道:“你到底是何等样人?”
秦梅娘咧嘴一笑:“嗬嗬,施相公敬酒不吃吃罚酒!事到如今,姑奶奶只好把底细交给你了!谅必你知道颍川徐寿辉徐大龙头的名声罢?姑奶奶便是他帐下的女营头领,奉徐大龙头之命,特来向你讨取那桩绝世大秘!”
施耐庵打量了立在秦梅娘身后那几条汉子,只见他们一色的红巾包头,上穿蜈蚣绊窄袖箭衣,腰系玄青板带,灯笼裤子,扎着绑腿,脚上一例登着皂底快靴,那形态模样服饰打扮倒确是江湖上的豪客。他想了想,不觉问道:“晚生早闻那徐寿辉也是一路义军主将、江湖上大著名声的英雄,麾下的头领也都是铮铮铁汉、磊落豪杰,大姐适才所作所为,晚生实在不敢恭维!”
秦梅娘脸上一红,旋即笑道:“施相公也未免忒认真了!君不闻:食色,性也?何况小女子适才那一番举动,不过是试一试你的德行!此事暂且不谈。你既然晓得徐大龙头的名头,就请把那桩大秘说出来!”
施耐庵满腹狐疑,擎剑在手,紧盯住面前这个变幻无常、诡异难测的女子,冷冷问道:“一路之上,你告诉我自幼习艺卖唱,流浪江湖,此刻又如何变成了义军头领?”
秦梅娘“卟哧”一笑:“你这书呆子委实迂腐了!白日大道之上,姑奶奶如何能亮出身份?没的叫做公的拿去吃牢饭?乌梢林边那帮弟兄,姑奶奶一句话便叫他们挡住了张士诚的追兵,施相公不是亲眼得见?”
一句话提醒了施耐庵,他心中暗暗叫了起来:怎的便将这碴儿忘了!乌梢林那班大汉,果然与眼前这四五人一样打扮。倘这秦梅娘只是一个卖唱的女子,如何能调遣那百十名好汉?他默想一阵,忍不住抬头打量了面前的形势,只见那秦梅娘不知何时已然挽起了纷披在胸口、肩头的长发,一袭大红猩猩毡英雄氅斜挂在身后,右手横握着一柄寒光凛人的柳叶钢刀,衬着那一身窄窄的红罗衣裙,先时的娇艳娇媚之态已然消失净尽,只剩下一股威猛肃杀之气。她身后的那一班彪形大汉一个个毕恭毕敬,仿佛俯首的绵羊,一见这情景,施耐庵心中先自信了一半:看来这妇人确乎是江湖上一个小小的魔头。
秦梅娘见施耐庵沉吟不语,忽地双眉一挑,衣裙窸窣,横刀走上两步,说道:“施相公,俺秦梅娘已然亮了身份,你也知晓那徐大龙头的声威,请把那桩绿林大秘吐出来吧!”
施耐庵想了想,说道:“那桩绿林大秘乃是一位梁山英雄血裔以心血所托,晚生立有重誓,岂肯轻易泄漏?”
秦梅娘又是“卟哧”一笑:“久闻施相公一腔豪气,一心为造反英雄奔走呼号。今日竟然如此藏头露尾、首鼠两端,真真叫人失望。要说梁山英雄后代,俺秦梅娘亦在其数,不将那大秘交与我,难道你拿着它献与官府,求个封妻荫子么?”
施耐庵急忙分辩道:“你这妇人,休要污人清白!我与元室不共戴天,恨不能将那一帮贪官污吏一刀斩尽,岂肯为五斗米的俸禄出卖那桩绝世大秘?”
秦梅娘又道:“既如此,那又为何吞吞吐吐、讳莫如深呢!”
施耐庵道:“实话对你讲了罢:大姐虽为女子,但连日之中身份变幻、行事龌龊、扑朔迷离,令人生疑,休道这桩大秘乃旷世奇宝,便是寻常机密,又怎敢轻易奉告?”
秦梅娘一听,俯下头来,伸出手指捻起轻罗长裙,讪讪地转了个圈子,忽地一把抖开裙子,仰头大笑起来,直笑得高耸的发髻上簪珥叮当乱响,那狂傲而凄厉的长笑久久不息,直震得在场众人心头发怵。秦梅娘笑毕,忽地转过身来,轻罗窄衫紧裹着的胸膛兀自急聚起伏,她横刀立目,瞅着施耐庵说道:“呵呵,好个心窍玲珑的穷酸秀才,竟然想窥测姑奶奶的行藏!”她身腰略略扭得一扭,早闪到施耐庵面前,厉声说道:“施相公,饶你奸似鬼,也须喝了老娘的洗脚水!今日不说出那桩武林大秘,你便插翅也休想脱却俺秦梅娘的手心!”
施耐庵见这妇人变脸,不觉心中一凛,略退一退,手中湛卢剑抖一抖,立了个门户,轻言慢语地吟道:“休瞧俺老成,俺道你狰狞!娇滴滴女儿心性,却怎的满口里不干不净?卖弄奸狡乖觉,没的却枉费精神。你道是信手拈来;我这里剑下无情!看剑!”
秦梅娘见他身处险境,竟自酸溜溜地掉起文来,不觉又气又怒,冷冷说道:“一个三家村里的冬烘先生,委实糟蹋了这把湛卢宝剑!不须姑奶奶动手,俺这几个弟兄便可擒你!”说着,转过头去,对倚门而立的几个大汉努努嘴,众大汉喳呼一声,挥动手中兵器便朝着施耐庵扑了过来。
施耐庵哪敢怠慢,长剑挽一个剑花,使出一招“蓝关拥雪”,“哐当”一声磕开当先剁近的一杆朴刀,接着挑、搠、点、刺,与四五个汉子斗在一处。
约摸走了十余回合,施耐庵那“快活剑法”使得顺手,几条大汉竟自落了下风,只见他脚踏圭步,剑走偏锋,陡地喝声“着”,一个虬髯大汉“哇呀”一声,“当啷”一声朴刀撒手,捂着右肩负痛跳出了圈子,其余的汉子见伤了一个同伴,不觉怒叫如雷,兵刃泼风,便要围上来拚命。
秦梅娘怒斥一声:“枉长七尺之躯,四五人拿不住一个穷酸!还不下去,在此丢姑奶奶的脸么?”斥毕,施耐庵只觉眼前一花,一团红影倏地便欺到跟前,紧接着“嗤嗤”一阵尖啸在耳畔响起,秦梅娘那柄柳叶刀早斩到了咽喉!
施耐庵吓得毛发齐竖,心中暗道:这女魔头好便捷的身手!手中剑却忙忙使出一式“快活剑诀”中的“云横秦岭”,只听“乒乓”、“哧嚓”,“嗤溜溜”一阵乱响,激斗的两人中早“卟通”倒下一个。
原来,施耐庵见秦梅娘来势凶猛,一时惶遽,仓卒之中横剑一格,堪堪封住敌手来剑,哪知施耐庵的“快活剑”快,那秦梅娘的柳叶刀更快,就在刀剑轻触的刹那,那柄刀矫如灵蛇,绕一绕,早从施耐庵那森森凛人的剑锋下转了弯儿,冷不丁从她肘弯里吐出,直搠向施耐庵肋下要害!施耐庵一招失风,补救无及,只好收腕缩身,指望一边倒过剑柄磕开柳叶刀,一边用“快活剑诀”中的救命步法避开这夺命的一招。然而秦梅娘这一刀快若掣电,哪里闪得开?只听那秦梅娘俏笑一声,于那刀尖就要贯肋入胸之际,忽地手腕轻轻一抖,那柄柳叶刀收住去势,微微一带,在施耐庵腋窝下的长衫上切开一个裂口。施耐庵惊恐之余,脚步散乱,扑通一声跌倒在墙角。
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丝绸曳地之声响过,秦梅娘早拖着红罗长裙踅到跟前,一脚踏住施耐庵抛在地下的湛卢剑,柳叶刀直指他的咽喉,星眼流波,樱唇微哂,那话语却说得异样地刻薄:“施相公,还有心思掉那书袋么?俺秦梅娘倒喜欢听你那词儿,若有兴致,俺陪你唱一曲‘东吕点绛唇’,再说出那桩武林大秘罢,呵呵呵呵!”
施耐庵木然坐地,秦梅娘一番狂傲大笑,他又羞又气:昂昂七尺之躯,受制于一个娇柔女子之手,而且连此人行藏亦一无所知,真真令人羞耻。然而,交手只一合便栽在她手里,眼见这个女魔头武功骇人。走是走不脱的了,只好闭目等死。他俯首望着流瀑般就铺撒在自己膝盖下的那长长的红裙,那轻俏的红罗随着秦梅娘的狂笑在“簌簌”抖动,却不言不动,屏息待变。
蓦地,头顶上响起一声怪叫:“兀那鸟婆娘住手!”这叫声咄屹刺耳,又哑又尖,霎时盖过了秦梅娘的狂笑。叫声未落,只见黑影一闪,大鸟般从屋檐头飞下一个人来,众人一愣:来人那一副尊容,委实令人一看便忍俊不禁。
只见他满头稀稀拉拉的黄发上裹一块皱皱巴巴的布片,塌鼻厚唇,细颈黄颊,一双斗鸡眼眨乎眨乎,穿一领四处绽满补钉的油污短褐,趿一双露着脚趾的破靴,手里攥一把似镰非镰、似钩非钩的怪异兵器,“吧哒吧哒”走到秦梅娘跟前,咧开大嘴,露出满口黄板牙笑道:“小娘子久违了!适才一招‘穿花度柳裁云刀法’,委实叫俺开了眼!还记得运河堤下俺款待你的那餐酒饭么!”
秦梅娘抬头看去:果然是日间在运河堤下小村店里见过的那个丑汉。她冷冷笑道:“你这腌臢乞儿,不在那乡野酒肆中沽酒,钻到此处来作甚?”
那丑汉笑道:“小娘子贵人健忘,欠了俺的酒帐,特来讨还!”
秦梅娘见他阴阳怪气,不觉怒喝一声:“姑奶奶此刻没空,休在这厢找死!”
丑汉挤眉弄眼作了个怪相,忽地凑到秦梅娘耳畔低声说道:“小娘子,俺生意人生性吝啬,有帐必讨,休要为了俺那酒帐搅扰了你的大事!”说着,斗鸡眼一斜,朝地上的施耐庵瞟了一眼。
秦梅娘见此人罗唣,又怕搅黄了眼看到手的大秘,柳眉微皱,右手柳叶刀不离施耐庵咽喉方寸之地,左手伸进裙腰里掏摸一阵,摸出一块银子,便要递与丑汉。
丑汉一阵怪笑:“呵呵,小娘子吃了迷魂汤,竟忘了俺日间与你订的规矩么?”
秦梅娘强忍怒气,问道:“什么规矩?”
丑汉晃着手中的镰枪,一手捺着颔下的鼠须,扬头说道:“俺徐掌柜言不二出,店中的规矩订得明白:人前卖笑的娼妓,吃了俺的酒饭,便须与俺快活一夜!小娘子自己底细何须俺抖搂出来,还是值价些罢!”
秦梅娘听毕,双颊一红,旋即瞠目怒喝:“你这腌臢丑鬼,把姑奶奶当了何人?俺秦梅娘天生丽质,冰清玉洁,你竟敢满嘴喷粪,肆意污辱,儿郎们,替俺乱刀剁死!”
众壮汉闻声,就想扑过来,那丑汉双手连摆,叫道:“且慢,且慢!俺还有话讲!”说着,趿拉着破靴踅近一步,对秦梅娘道:“小娘子何必做张做致,适才你袒胸露乳、娇声浪气,早逗得俺心痒难熬,此时色魔扮观音,可惜了你这副天仙般的容貌!”
秦梅娘见他当众揭丑,又羞又气,一时气噎胸臆,竟自双唇哆嗦,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丑汉却兀自嘻嘻哈哈地说道:“其实,小娘子倒是俺十年难逢的双料主顾!适才那酒帐还只算了一半,还有一半,便是须留下你这颗娇滴滴、水灵灵儿的头来!”
秦梅娘哪里还按捺得住,厉喝一声:“儿郎们,快与俺千刀万剐这丑汉!”一众大汉闻声而动,刀光霍霍,饿鹰扑食般直卷向那丑汉。
丑汉右手勾镰枪一摆,一叠声叫道:“咦呀,咦呀!冤有头,债有主,慢来,慢来!”只见那勾镰枪起处,“唿隆通”一阵响,扑上去的几个大汉也不知着了什么魔法,歪歪趔趔一阵踉跄,立时东倒西歪地跌了一地。
只见灰褐色衣襟一闪,那丑汉倏地从大汉丛中闪出,手中那勾镰枪舞得陀螺也似,直向秦梅娘头上罩来。
秦梅娘哪里料得到偌大四五条汉子,眨眼之间便似风扫叶儿般倒了一地,她先是一愣,紧接着那丑汉的兵刃已然临头,喝声:“儿郎们看住这姓施的秀才!”肩肘轻抖,一柄柳叶刀便杀向如风扑来的丑汉,两个人立时斗到了一处。
这一番好杀,真个叫人心惊胆战。秦梅娘这柄柳叶刀曾受过当日元廷第一条好汉、骁骑校尉兀良哈台的嫡传,使到兴头处,真如那骇电惊鸿、怪蟒灵蛇,只见漫天雪舞、匝地寒星,委实是令人目不暇接。那丑汉一杆勾镰枪却别是一番路数,枪尖钩如鹰爪,枪身刃如寒霜,抡得性发,钩尖抓、攫、锁、拿,枪刃钻、点、搠、刺,守如铁壁当前,攻如风驰电射,只见密密钩爪、处处寒芒。两个人斗到涧深处,哪里还能分辨出谁是谁?众人只见眼前一灰一红两团疾风,伴着无数刀光枪影在地上滚来滚去。
约莫斗了五七十回合,那两团旋风忽地停了下来,满天的点点寒芒倏地消失无踪,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那丑汉与秦梅娘已然各各分开,呆呆兀立,不言不动,犹似两尊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