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暗和血泊中升起的星光——知青小说《波动》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杨健 本章:从黑暗和血泊中升起的星光——知青小说《波动》

    要说到知青文学,就必须提及中篇小说《波动》。众所周知,在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后的第三、四年,即有大量知青通过地区招工陆续进入乡镇、县一级的企业,重新构成一个生活圈子。《波动》是反映这些知青处于乡村与大城市之间——小城镇的著名的一部小说。

    《波动》作者是赵振开(北岛),创作于1974年。赵振开是北京四中老高一学生,“文革”时,当建筑工人。他的妹妹在东北干校因为救助落水同伴,不幸溺亡。母亲也因为失去女儿,神经受到刺激,患了病。

    小说在1974年11月形成初稿,并在1976年6月修改。这部小说是地下文学中已知的反映下乡知青情感生活最成熟的一部,无论在艺术上还是在思想认识深度上,都是地下文学中的佼佼者,并具有长篇小说的规模、气度。

    小说《波动》通过几个人物的叙述,从不同角度拼凑成一幅生活图景:在北方某一小城市,两个北京知青杨讯与肖凌相识了。肖凌是从乡下招工招进城的,她的父母亲是高级知识分子在“文革”中先后自杀。在农村肖凌曾与一干部子弟同病相怜,怀下一个女孩,后来这个干部子弟走后门上了大学,将她抛弃。杨讯也是个干部子弟,插队时,农村大旱,他领头反对交公粮蹲过县大狱。杨讯与肖凌相爱后,得知肖凌有个私生女,两人感情产生了裂痕。这时杨讯母亲将他调回北京,而肖凌则被杨讯的林伯伯查出“生活问题”,被遣送回山区农村。当杨讯返回寻找肖凌,肖凌已不幸遇难。

    小说中杨讯的“林伯伯”——市革委会主任林东平,是杨讯母亲的老战友,他与杨讯母亲——解放区领导同志的夫人,曾有“不正当关系”,受到党内处分。小说暗示林东平是杨讯实际上的父亲。在这个小城市中,生活着林德发这样的党内蛀虫;生活着媛媛(林东平的女儿)和多多这样的干部子女;也生活着流浪者白华;生活着二流子“二踢脚”。

    《波动》实际上是一篇散文诗。整个故事仅仅是诗的载体和框架。小说的风格除了诗意之外就是理性的“冷静”。这种冷静出于对残酷、粗暴的现实生活产生出的严峻的直视。没有离奇的情节,没有回肠荡气的感伤,更没有声泪俱下的控诉,只有面对现实的“平静”,以及在内心深处涌起的波动。

    作者想要表达青年知识分子骚动不宁的追求,以及在下层粗暴生活包围中力求保存仅有的一点“优雅”的努力。书中那座城市充满了损坏的偶像、邪恶、暴力、种种荒谬还有孤独。在小说中,作者多次提到“星光”。星光是这个黑夜中唯一的光明,在没有温暖阳光的时候,这冷冷的光明就显得极其宝贵。这星光就是深藏在肖凌等人心底的未曾泯灭的人的良知。这星光是对要保留的一点对人性的执着,一种理性之光。

    在小说中,处处表现出“优雅”与“粗暴”的强烈对比。肖凌的身上具有一种为强暴、欺骗所剥夺不去、洗刷不净的优雅,她永远不可能与粗暴的环境同化、协调,除非她死亡。她的父母就是为了保持这种“优雅”而死的。这是一种渗透入一代知青骨髓的文化积淀。正因为这一点,肖凌就显得格外柔弱,极易被损害。在这里优雅地活着,也意味着保有幻想、自爱、尊严、追求的权力,意味着还具有激情、同情心、敏感和勇气。肖凌、杨讯都具有这种“小布尔乔亚”的顽强、韧性。

    她突然停住脚步。“你喜欢诗吗?”

    “喜欢。”

    “我来背一首,愿意听吗?”

    “当然。”

    她直视着前方,声音柔和而热切:

    绿呵,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

    绿呵,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繁星似的霜花,

    和那似打开黎明之路的

    黑暗的鱼一同来到。

    无花果用砂皮似的枝叶,

    摩擦着风,

    山像野猫似地耸起了

    它那激怒的龙舌兰。

    ……

    即使是在极度原始生活状态,在荒野之中,她仍要穿上漂亮的白色连衣裙。

    过了一会儿,灯熄了,她站在门口,穿着那件雪白的连衣裙,走了过来。茫茫的夜空衬在背后,在整个黑色的海洋中,她是一个光闪闪的浪头,而星星则是那无数的飞沫。

    她把酒瓶和杯子放在一边,走到我跟前,微笑地望着我。“来,抱紧我。”她说。

    同这种“优雅”、“敏感”相对立的是处处存在着的“粗暴”、“狂野”和“残忍”,它们击碎了曾经存在过的人的脆弱自尊。

    皮带呼啸着,铜环在空中闪来闪去。突然,妈妈冲出重围,向阳台跑去,她敏捷地翻到栏杆外面。“反正一死,谁要过来,我就跳!”一切都静止了。天那么蓝,白云纹丝不动,阳光抚摸着妈妈额角上的伤口。

    “妈妈——”我大叫了一声。

    “凌凌——”妈妈的眼睛转向我,声音那么平静。妈妈。我。妈妈。血珠。白云。天空

    ……

    他用皮带捅捅帽檐,向前迈了一步,“跳呀,跳呀!”我扑下去,跪在地上紧抱住他的腿,用苦苦哀求的目光望着他、他低下头犹豫着,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亮闪闪的牙齿。他咽了口唾沫,用力把我推开。

    “妈妈——”

    白云和天空陡地翻转开来。

    如果凶残、粗野是一柄铁锤,那么“优雅”不过是一种精致的瓷器,不堪一击。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内孕多么丰富,却敌不过一把刀子。《波动》表现了“文明”是如此轻易地败给了“暴力”、“愚昧”,文明越是发达,它所造就的敏锐的神经就越会在“粗暴”冲击下流血、呻吟。整栋文明的大厦就这样在“文革”中刹那间崩溃,化为乌有。

    《波动》真实记录了当时青年知识分子的理性思考。

    小说中一位在哈佛学过东方史的“沈伯伯”对肖凌说:

    “老黑格尔有这么句话:‘种种的存在把自己联结在它们自己所创造的历史之中,并且历史作为一种具体的普遍性而判断它们和超越它们……’这就是说,人们很难通过自身去认识历史,而处在历史潮流顶峰的人们就更缺乏这种认识了,这也就是某些大人物的可悲之处。”“如果一个国家吹着音调不定的号角,这既是某种权力衰败的象征,也是整个民族奋起的前奏……”

    在“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一代青年人,习惯于把历史与个人命运联系起来思考。《波动》为后人留下了当时青年人思考问题的鲜活标本。

    《波动》是一首诗,而且是具有哲学色彩的诗。

    林东平在火车站对肖凌进行了一番过来人的教训。

    “年轻人在感情上的波动是一时的。”

    “林伯伯,您体验过这种一时吗?”

    “我们有过许多惨痛的经验。”

    “所以您拿这些经验来教训年轻人,告诉他们也注定失败,对吗?”

    “我不希望悲剧重演。”

    ……

    肖凌:“我相信这个世界不会总这样下去,这也许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

    “你还年轻。”

    肖凌微微一笑,“所以这个世界显得太老了。”

    林东平把漫长的历史沿革与个人短暂的生命进行衡量,得出结论:年轻人感情的一时波动是没有意义的。而肖凌并没有把自己局限于个体生命存在的长度内,她把自己标定在历史这个大我上,所以,她能够面对林东平“微笑”。历史的波涛是几百代人的“波动”汇聚成的,此刻的肖凌已是“历史”的波涛、长河。在这一刹那,她进入了永恒。

    肖凌是作者的代言人,林东平何尝不是。小说中,作者不止一次流露过林东平式的痛苦,并产生过动摇。小说中,杨讯对肖凌说,“只要我们活着就有希望。”这反映出作者在黑暗中等待无法预期何时来临的黎明时的内心痛苦。这是一种贝克特式的希望:只要我们活着。

    整个世界依然黑暗如故,依然宁静如故,但从黑暗与血泊中升起了“星光”。几个青年人的所思所为,他们的血泪故事,都不过是感情一时的波动。但这种“波动”中却包含有很多很多内容。这就是作者要讲的。

    有人在评价《波动》时讲,它“是在黑暗和血泊中升起的诗的光芒,是雪地上的热泪,是忧伤的心灵的颤抖,是苦难大地上沉思般回荡的无言歌。”

    “合上书,眼前闪着海滩上的阳光,忽明忽灭的灯光,地板上叮咚起舞的月光,雪地上的水银灯,释迦牟尼像前的火光,田野里弥漫着银灰色的冷光,无情北去的列车窗口的灯光……最令人难忘的是茫茫夜空里的星光,这星光从黑暗和血泊中升起,照临古老苍茫的大地和饱经忧患的人民,连接着生与死,善与恶,昨天与明天……”

    这部小说可以称得上是一部关于知青如何优雅生活的报告,是“知青部落”内部世界的揭秘之作。

    小说不足之处是,作者对下乡知青的生活积累仍然不够丰厚,对陈东平、白华、媛媛等人物的处理显得简单。男主人公杨讯与肖凌相比也显得平面,着墨不够。

    为了让大家了解《波动》全文的体例与文字特点,现将其最后一章(第十一章)转录如下:

    (杨讯)

    我合上蓝皮本,点上一支烟。雨丝在玻璃窗上划出一条条不规则的细线。点点灯火在远处浮动。路基旁的灌木丛被散射到窗外的灯光照亮,一闪而过。

    我朝玻璃窗上吐了口浓烟,又打开蓝皮本,继续看下去。

    (肖凌)

    左侧是深不可测的悬崖。岸边的树木在雨中沙沙作响,枝杈微微摆动。远处城市的灯光,已被山峦遮去。

    道路。道路。

    (林东平)

    我从车库走出来,沿着花砖小路,踏上台阶,走廊里静悄悄的,壁灯射出柔和的光芒。

    在媛媛卧室门前,我停下来,谛听着,然后敲了敲门。“睡了?媛媛?”

    没有动静。我拧动门柄,拉开灯,床上空空的。屋里一片杂乱,五屉柜的抽屉半开着,一条长裤拖在外面。桌上的茶杯下压着一张纸条:“爸爸,你是个骗子,我永远不回来了!”

    (林媛媛)

    脚下的碎石哗啦哗啦响着,旁边停着辆长得没头没尾的闷罐货车。

    “你什么时候离开家的?”我问。

    “我没有过家。”白华说。

    “那你怎么生下来的?”

    “少啰嗦!”

    “干嘛这么厉害,哼,人家随便问问。”

    他在一个敞开的闷罐车前停住。“上去。”

    我费了好大劲爬上去。嘿,挺暖和,角落里还有堆干草。我脱掉塑料雨衣。“就在这儿睡?”

    “再吭声,我掐死你!”

    (杨讯)

    我合上本,拎起提包,朝车门走去。缓冲器嘎嘎地响着,列车在一个小站上停下来。我走下扶梯,迎着略带凉意的微风。朝亮灯的车站调度室走去,门口站着个精瘦的中年人。

    “往南开的车什么时候经过这里?”我问。

    “四十分钟以后。”

    (肖凌)

    传来一阵阵奇怪的轰鸣声。我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咆哮的山洪盖过来。我随手抓住路边的一棵小树,滚动的石块哗哗作响,撞在脚踝和腿上,阵阵剧痛。

    忽然,脚下的泥土松动了、我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白华)

    哐当一声,车身晃了晃。不大工夫,一声长长的汽笛。

    “下去!”我说。

    “我?”

    “回家去,回到你爹那儿去。”

    “你、你干嘛骗人?!”她咬着嘴唇说。

    “下去!”我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门口。

    “坏蛋!”她说完,转身跳下去。

    列车慢慢地移动了。

    (杨讯)

    我走下车厢。检车工的小锤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这雨夜里显得格外响。水银灯被雨丝网住,变成朦胧的光晕。

    栅栏门旁,检票的老头打着哈欠,他的胶布雨衣闪闪发亮。

    (肖凌)

    我醒过来,一棵小草轻拂着我的面颊。在头顶的峭崖之间,迷雾浮动着。不久,天放晴了,月亮升起来。

    忽然,一位和我酷似的姑娘,飘飘地向前走去,消失在金黄色的光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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