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悲惨岁月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刘德贵 本章:一、悲惨岁月

    老祖宗只轻轻嗯了一声,王焦氏的衣服就被扒了个精光。她赤条条地站在那里,高挺硕大的乳房就像是两颗充满了汁水的椰实。老妈子用手捏了捏,两股乳线立刻喷涌如泉。坐在炕上的老祖宗眯上眼睛,神神道道的念叨着:“大清有救了,大清有救了!”……

    醇王爷的墓地里长了一棵白果树,市面上顿时传扬开了,“王”字头上加个“白”,莫非醇王府要出皇上?溥仪的乳母王焦氏却搞不明白,这个喂起奶来不依不饶的小东西,当真会是什么“真龙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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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光绪十六年,直隶河间府任丘县,一队逃荒的独轮车在艰难的行进着。

    四野是水茫茫的一片,偶尔有庄稼的枝梢露出水面。道路上尽是烂泥,但路两边的人行道,丛生的杂草顽强地护住了地面,草根织住了泥土,所以独轮车仍可以在这上面走。焦顺推着独轮车,也就是推着他整个的家。老婆抱着三岁的女儿坐在独轮车的右边,左边是破棉被、破衣服、破锅碗和一些零七杂八的东西。九岁的儿子骡子走在车子的前面,黑瘦的肩上套着一条粗绳。和这个队伍中所有的男人的装束一样,爷儿两个的全部衣服,就是条裤衩。黑黑的皮肤,嶙峋的骨头都暴露在外面。虽是暮秋,但太阳燃烧大地的热力仍没有减退,人们的肩上、胸上沁出了细细的盐粉。终于,这一队人来到一个庄子上,他们寻到几间破牛棚,就在里面挤着住下了。

    “顺哥,你从东头,我从西头,其余的人从庄子的中间——大伙前后分开,走吧。”这伙讨饭的人知道,庄上的人家比他们好不了多少,这么多人一哄而上,想讨口饭吃是很难的,所以分开走或许每个人都能要到一点。

    焦顺带回一个红竽和一碗棒子糊糊,这已经很不错了。不一会儿,骡子回来了,拿回一只空碗。

    “要到吃的了吗?”娘关切地问骡子。

    “要到了,我吃饱了。”

    “睡下吧,明天还要赶路,你还要拉车。”爹说着,给他铺下席子。

    于是骡子在破席上睡下,妈妈拿了件衣服盖在他的身上。

    “你吃了吗?”妇人关切地问丈夫。

    “吃了。”

    妇人于是把那个红竽掰开来喂女儿,女儿几口就把它吃光了,接着又喝玉米糊糊。

    “你喝点吧。”焦顺对老婆说。

    妇人于是从女儿的嘴边把碗拿开,女儿哇地哭了。

    “这孩子的饭量也太大了,别管她。”焦顺把碗推到老婆的嘴边,从她怀里抱过孩子,任他哭嚎,其余同住的人对孩子的哭号早已习惯,听而不闻。

    妇人几口把棒子糊糊喝完,放下碗。焦顺又把那碗拿起来,一遍一遍地舔着。

    “你没吃呀!”妇人着急地说。

    “吃了。”

    “你的腿肿得快出水了,看样子不只是累的,还缺盐,你没有要点盐吗?”

    “要了,我喝了一碗盐水。”

    妻子掏了半天,掏出来一块干硬的窝头递给丈夫道:“快吃下吧。”

    丈夫接过来道:“你跟我这几年,实在是受苦了。”

    “怎么说这样的话,没有你,我们娘儿两个早饿死了。”

    焦顺实际上是妇人丈夫的叔叔,是骡子的叔老爷。这里的地本来就低洼瘠薄,无雨受旱,雨大受涝。这些年河间府连年大水再加上官府的各种税、赋、费、捐一年比一年多,许多人便饿死了。处在低湿地方的村庄的人几乎死光了,于是活着的人为了能再活下去,就组成了新的家庭,辈分至亲不避,那些平素的伦理早就顾不上了。像焦顺这样叔父和侄媳组成新家,河间的人认为这天经地义,没有一个人认为不该这样。

    焦顺五十出头,头发已经全白了。妇人虽只三十多岁,但已是满脸皱纹,看上去和焦顺的年龄差不多,显不出比丈夫小二十多岁的样子。

    妇人依偎在丈夫的怀里睡着了,鼻息吹在丈夫的胸膊上。这种鼻息鼓励着丈夫坚定地走向不可知的未来,鼓励着丈夫顽强地活下去。

    这支逃荒的队伍,犹如独轮车下被辗压踩踏的野草,都在挣扎着顽强地活着。他们不断的分开走散,但又有人不断地加进来,各自奔向他们自认为能活命的地方。

    焦顺的独轮车落在了队伍的后面,渐渐地被拉下好远。没有人停下来问他们一句,因为他们每一家都自身难保。每天都有掉队的,甚至是倒下了永远也站不起来;其他的人却继续前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爹,娘,我实在走不动了。”骡子坐在地上像是被霜打的秋草。

    “我不坐了,这样车子轻一点。”妇人抱着孩子下来,孩子吮吸着她的奶头,一刻也不愿放下。

    “你怎么能走得动呢?”焦顺说。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妇人道。

    于是这一家又起身前行。可是还没走半里路,妇人已支撑不住了。她的脚虽不算太小,可少年的时刻也是缠过的,如今又抱着孩子,肚子空空地,哪里能走得动。她跌坐在地上,乳头从孩子嘴里扯下来,孩子哇哇大哭。

    太阳就要没入地平线,四野空荡荡的,茫无一人。凉风吹过来,焦顺不由打了个寒颤。他走过去,从老婆手里接过女儿,看了看,转过身,跨过小沟,往田野里走去,孩子在这黄昏中越哭越厉害。

    “爹——,你干什么?”骡子不知从哪来的劲,跑过来追上爹,“爹,不能,我要妹妹,我抱着她走,我抱着她走。”

    焦顺难道想扔下孩子!五十多岁的人了,有了这么个女儿,这是他的心头肉,他怎能割舍得下。但是,即使能抱着他走,又怎能养活这个孩子?

    “孩子他爹,你不能啊——”妇人也撕心裂肺地叫着。

    于是一家人在夜幕中又艰难地往前走着。

    这一天,孩子在哥哥的怀里哇哇地哭个不停,骡子的腿也开始像他爹一样浮肿起来,黄亮亮得怕人。

    焦顺实在走不动了,停下来说:“我看还是扔了丫头吧,这样把骡娃子也拖垮了!”

    “我能走动。爹,你恐怕饿得太厉害了。”骡子把妹妹放在娘的怀里,道:“只要妹妹不在我怀里咽气,我走到哪,就把她带到哪。”说着从独轮车上拿走一个小口袋,抓住袋口抖了抖,然后又把口袋倒过来,下面放着碗,从口袋里抖掉些馍渣,撮着放进妹妹嘴里。

    一家人终于熬到了京城。他们想投奔在这里当太监的一个本家,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他的住处,但是这位本家拒不肯见他们,给了一些铜钱,捎话说,他已接济了不少乡亲;不是他不认乡邻,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是无能为力。焦顺揣着那几文钱,推着车,流浪在北京街头。此时已是冬天,一家人连棉衣也没有,瑟索在冷风中,都觉得自己也会像许多其他人一样倒在街边,再也起不来。

    一天,骡子跑回到他们栖身的屋檐下很高兴地说:“爹,我们去拿棉衣去。”

    “到哪里去拿?”

    “那边胡同口,有几个窑姐在发棉衣,还能给些钱呢!”

    焦顺的眉头皱了一下。妇人道:“快去吧,她们都是好人,恐怕都是苦出身,这样的好意不要错怪了。”

    焦顺便和骡子去了。果然领回几件棉衣,对他们来说,穿的就这样足可以应付了,剩下的就是如何弄到吃的。这些天,他们沿街乞讨,可是在北京逃难乞讨的人群犹如蚁窝里的蚂蚁一样,到处都是,怎能讨到吃的。

    焦顺说:“孩子他娘,还是把丫头卖了吧。”

    妇人沉默了许久,说:“也好,这样也许能讨个活命。”

    骡子抱着妹妹,只是流泪,似乎让这个三岁女孩活命的惟一办法,就是有人能买了她。

    于是焦顺抱着女儿,在她头上插上草标。可是一连许多天,连一个人问一下也没有。一天,骡子回到屋檐下的“窝里”说:“爹,听说颐和园那里正建工程,还缺少木匠,爹的手艺好得很,说不定到那边能找到点事做。”

    第二天,父子二人来到颐和园边,果然周围挤满了找活做的人,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在一个铁门前,更是人头攒动。焦顺和儿子拼了全力挤过去,一打听,果然木匠和石匠都很抢手。焦顺命不该绝,在里边试了半天,就被录用了,讲明每天干六七个时辰,每个月能挣回两把银子。回来后,一家欢天喜地,跪下来,对着旁边的老槐树磕了许多响头。不几天,顺天府办了一个粥厂,一家人于是移挪到那里,有一个较好的过冬的地方。虽然粥厂门前天天都有成批的尸体被运走,焦顺一家却挺过来了,挺过了冬天。骡子脑子活,嘴巧,自己也找了个事做,给一家剃头的当了学徒。

    春天到了,正是播种的季节。焦顺说:“孩子他娘,太后的颐和园的廊子就要完工了。京城中到处都是咱这样的人,在这里活命,也不易,还是回老家去吧。这春天,野地里总能寻到点吃的——听说今个春天天养人,地养人,到处都是野菜。骡子就留在这里,他福大命大,看样子以后会好起来的。”

    “好吧,就这样吧。”妇人说。

    “爹,听人家说,老佛爷的颐和园,是用海军的军费建的,花了几千万两白银,爹,几千万两白银是多少?”

    “我哪里知道,我只知道有十几两银子,我们全家就能过上一年好日子。”

    “爹,颐和园大不大,有多大?”

    “大得很,十乡八乡的人也能住下。在里面像我这样做工的人就有好几千。你想里面有多大。”

    “我还听一位剃头的客人说……说西太后不顾百姓死活……”

    他的嘴被爹捂住,焦顺道:“可别这么说,这是要杀头的。你看大街上那天没有游街被砍头的人。以后在铺子里可不许乱说!”

    “爹放心,我在铺子里一天到晚只顾干活,绝不说一句话。”

    焦顺买了礼物点心,带着老婆孩子到剃头铺拜谢骡子的师傅。哪知道路上车川马龙,水泄不通,一家人好不容易挤到铺子,拜谢师傅,师傅姓李名福贵。焦顺道:“谢李师傅收留了孩儿,这是救了我们全家。我们这就回老家去,儿子就交给你了,请师傅严加管教。我也没有什么好谢你的,就给你磕几个头吧。说着跪了下去,李福贵师傅怎么也拉不住,只得由着他磕了几个。

    李师傅被他的诚心打动,道:“不瞒您说,我也是早年逃荒到此,被人收留,在这里混口饭吃,都是一样的苦命人。老哥放心,我会像对儿子一样对待小骡子的。”

    听了这几句话,骡子的妈妈拉着女儿也跪下去磕头道:“我们遇到好人了,你真的救了我们全家。”

    说着,焦顺和老婆就要走。李师傅说:“还是明天走吧。”

    “是的,师傅,这街上这么多人是干什么的?”焦顺问道。

    “这是醇王爷薨逝了——死了,正要出殡。”

    “醇王爷是谁?”骡子问。

    “醇亲王爷名讳奕譞,是道光皇帝的第七个儿子,是咸丰帝的弟弟,当今光绪帝的生身父亲。他的福晋,就是老婆,是现在慈禧老佛爷的亲妹妹。”

    焦顺两口子听得战战兢兢,原来是这么个重要的人物死了。

    “就要出殡了吗?师傅。”骡子问。

    “是的,现在是‘引发’,送殡的人正在‘喝汤’,其实是吃大宴,为的是送葬时不饿肚子。王府内摆的筵席不算,这许多条街上的大大小小的饭庄都被包下了。虽说是‘吃汤’,但每一桌的费用,也够你们一家吃上一年半载的。——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一行人来到了门前。剃头铺和醇王府是一条街,站在门前,远远的能看到醇王府前的情况。

    开始发引了,先是许多人把棺材抬出府门,然后来到大街,换上大杠。

    李师傅介绍说:“醇王的棺材用的八十人的大杠。棺罩用的是大红寸蟒缎,罩上正中有木质金漆顶。你们看,杠绳是黄色的,这是最尊贵的颜色了,一般的亲王都是蓝色的,紫色的。你们看,杠夫就有四五百人,那些穿蓝衣的,绿衣的、白衣的就是杠夫,分三班轮换。棺材前面有两个人手拿响尺,前后有四个人手拿拨旗,他们指挥抬杠人的动作……”

    李福贵师傅滔滔不绝的说着。

    这时,送葬要经过的街道两旁的店都停止了生意,门前都摆了黑布白花和其他的一些祭品。人们站立在大街两旁,鹄首鹤立的观望着。棺材抬起来,人流徐徐的涌动着。人们都在观望着这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

    一大群道上过后,是一大群和尚,然后是几百名喇嘛,手里拿的不知是什么家伙。这些道士、和尚、喇嘛足足摆了半里路。随后是吹长大喇叭的、吹小喇叭的、吹笙的——这些乐器,焦顺不清楚。几队吹鼓手过后,是举牌子的,先是举黄牌子的,后是举红牌子的,都摆成一个个的方阵。

    李师傅介绍说:“这是醇亲王生前身后得到的职位,爵号和荣典什么的。”

    随即,又是半里路上的方阵,许多的东西都在肩上扛着,四人一组,东西有的用黄绸扎着,有的用蓝绸扎着,有的用白绸扎着。

    李师傅道:“这用黄绸扎的是亲王生前受赏的东西。其他颜色的都是影亭、神主亭还有其他的东西,咱也说不清。”

    绸亭过后,是各种魂轿,椅轿。这些东西,焦顺夫妇也能认得。过后是手里捧着盘子的小孩(童男)。有些盘子的东西,焦顺夫妇认得:狗、鹰、骆驼等的,各色各样的动物都有;可有的东西他们就不认得了。这些人的嘴里都“噢噢”个不停。

    李师傅介绍道:“这些摆设,像是出外打猎,那些送葬的人不忍心亲王已经死了,才这样布置的——快看,孝子来了。”

    见一个人独成一队,青布衣褂,青布靴子,年纪也就和骡子差不多,十岁左右吧。

    “他是孝子,那就是皇上了?”骡子问道。

    “不许乱说。这个可能是醉亲王的五儿子叫载沣,听说他已经袭了醇亲王爷的爵位,成了第二代醇亲王。”李师傅道。

    孝子身后是一群群一队队的戴孝的人。据李师傅介绍说,这些都是朝中的大官和醇亲王生前的亲友。这些人约有一千。

    这些人过后,才是棺材。庞大的抬棺队过后,是一队骑马的人,三十人的样子,都是行猎装束,手拿猎枪,随着棺材缓缓而行。随后就是一里多长的车队了。

    李师傅介绍说:“这是车队,里面也有许多轿子,这些都是醇亲王的眷属。”

    其后又有许多队,总之,过了大半天,人才走完,满街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纸钱,据说这是规矩,是不许露出地面的。

    待人流过尽。焦顺看了看天,说道:“李师傅,我们还能走几十里路呢。节气不等人,我们这就谢过师傅,回家去了。”

    “娘——”九岁的骡子扑到母亲怀里。妇人的眼泪扑籁籁地掉下来,说道:“儿呀,你命好,总有贵人相救,你就在这儿跟李师傅好好干吧。”说着把怀里的孩子放下,跪在李师傅面前道:“孩子交给师傅了。”

    李福贵忙将她拉起道:“放心回去吧,虽然剃头是九流的行当,但糊口还是没有问题的。”

    骡子抱起妹道:“小存,路上听话。”

    “妹妹听话,哥哥,你不走了吗?”

    “不走了。”

    妹妹哇地哭起来:“我要哥哥,我要哥哥。”

    “小存听话,我过些天就回家看你。”

    妇人抱过孩子,再没有说什么话,转身走了,再没回头。

    许多年过去了,小骡子渐渐地长成了大骡子,师傅给他起了个大号,叫耐勤,从骡子的意思。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火烧了圆明园,烧了几个王府,火烧了许多店铺民房。每天都有清朝的官员被砍头,更有“拳匪”和无辜的百姓被虐杀。骡子耐勤的师傅也被洋鬼子残杀,剃头的铺子就给了骡子。每天,骡子都早早地就关了铺门。对门前流浪的人群,对门外倒下的尸体,不闻不问,习以为常。

    这一天的上午,他照例很晚才开了铺门,一个叫化子靠门躺着,门一打开,叫化子便倒在门槛上。骡子叫了几声,他也不应,骡子便以为他死了。若是离门哪怕只有三步远,他也就不问了,因为他每天都看到许多的尸体。可是倒在了自己的门内,总得把他搬走。可就在他拉那“死尸”的时候,“死尸”却睁开了眼睛,一骨碌爬起来。骡子吓了一跳,楞怔在那里。

    “哥——”

    骡子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便往四周看了看,见没人,便回到了铺内。

    “哥——”叫化子跟进来叫道。

    骡子这时才注意到这个复活的“死尸”正在叫他。

    “你——”

    “哥,我是你的亲妹妹,我是小存。”

    骡子仔细地端详,才发现这个满头乱草、衣衫腌脏褴楼的叫化子真的是他的妹妹,顿时眼泪夺眶而出,把妹妹紧紧地搂在怀里。许久,问妹妹:“小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爹、娘都……都被洋鬼子用刀挑死了。”我扮成男的,要饭找倒这儿来的,昨晚上怎么叫门,也叫不开,我还以为哥哥也……”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骡子跪在地上,向着老家的方向磕着头,呼喊道:“爹……,娘……”

    兄妹二人哭成一堆。

    妹妹小存洗沐过,换了哥哥的衣服。哥哥骡子看着她道:“小存,我看你就作男的打扮吧。一来,洋鬼子满街跑,许多姐妹都被他们糟蹋了,女孩子在街上是绝不能露面的;二来,我这剃头的,这年头挣的只够糊口,你这身打扮当我的徒弟得了。”

    小存在这里安顿下来,转眼已是三年过去。小存的姑娘身体渐渐显露出来。这样的人,很容易活下去,一旦有几口饭吃,就发育得很快。哥哥于是公开了她的身份,想要给她找个婆家。可是她这样的人,别说她自己给别人洗过头,刮过脸;单是她哥哥是个剃头匠这一点,她也难嫁出去。好不容易,骡子把妹妹半卖半嫁地给了一个姓王的差役。这差役生着肺痨,又只会吃喝嫖赌,小存嫁给他,整日挨打受气。在第三年,小存生了个女儿,刚一生下孩子,那姓王的差役便病死了。

    一天,哥哥骡子正在给客人光脸,妹妹小存走进来。

    “妹夫的事,办好了吧。”

    “什么事都办好了。可这丧事一办,家里也揭不开锅了。上有公婆,下有吃奶的孩子,我……我实在没有办法,又来麻烦哥哥。”

    “这是什么话,不找哥哥找谁呀。”

    “可哥哥一点积蓄也没有,到现在还单身一人,我——”说着妹妹已泣不成声。

    “这有什么,”哥哥道,“只是,我能救了一时,也救不了长久,还得想个法子才好。”

    这时,那个理发的抬头看了看王焦氏道:“我看你们兄妹挺义气的,不如帮你们一下。我认识一个在醇王府当差的,他说醇王爷要添孩子了,正找奶妈,我看大妹子挺合适的,说不准就能选上。”

    骡子忙和妹妹跪下道:“爷若是成了这事,真是恩同再造。不知爷怎么称呼。”

    “就叫我张大哥行了——若是大妹子进了醇王府,不忘在下我就行了。”

    过了两天,那位姓张的顾客有了回音,说他的那位兄弟可以带王焦氏进王府。

    哥哥便拿出积蓄,给妹妹做了合身的衣服,又给她吃了几顿好饭。穷人家就是这样,只要有吃的,那奶水就如同西山的泉流,汩汩不尽。

    这天,那位姓张的顾客带一个人来到铺子介绍道:“这位就是在醇亲王府做事的焦大哥,你们还是本家呢。”

    骡子连忙向他行礼道:“小人沾爷的光了,小人也姓焦,叫耐勤——不过这街坊都仍叫我骡子。骡子这厢给爷请安。”说着又拜了下去。

    骡子见这个人头戴尚文沿的官帽,脚穿青布洒鞋,身穿窄袖窄裤腿青布短袄裤,腰扎蓝带,身材高大壮实,如铁塔一般。看这身打扮像是王府里的轿夫。

    姓焦的道:“既是本家,又有缘份,彼此就不必客气了。”

    京城的人都知道,这王府的轿夫威风可大了,城中大小官府衙门的老爷和行役见了他们也须让着三分,何况是醇亲王府上的轿夫。但这位姓焦的,虽外表粗鲁,心里却机灵。他盘算着,若是真的能给醇王府找个好奶妈,醇王府从王爷到奶奶哪个不给他赏银,自己在同事们中的地位自然就高了一等。奶妈在王府中的地位是很高的,而且说不定她哺育的小王爷今后能做到登天的位置,那自己通过奶妈可就能和小王爷套上了近乎。所以这个姓焦的轿夫在非常下等的剃头匠面前,也没显出骄横的样子,只是略显一下王府的派头而已。

    姓焦的道:“今儿早上,醇王爷喜得贵子,是个男孩,我把张老弟托的事往王爷那儿一说,王爷即刻就答应了,叫明天就过去。”

    “谢焦爷了。”

    “唉,叫我焦大哥就行了,我们从此后彼此就是亲切的兄弟。”

    “焦爷这看得起我,我实在不敢当——走,二位爷,我已在饭厅定下席位,这就去吧。”

    “好——,我也就不推辞了。”姓焦的轿夫道。

    喝了几杯酒后,轿夫的话开始多起来。“像我们轿夫,在王爷府中都是有地位身份的,有时王爷也让我们三分,京城中的大小官员就更甭提了,哪一个敢在我们面前作大。嘻——”

    他又喝了一口酒道:“我们轿夫,在王府中是固定的编制,共二十名。其他长史一名,管事官二名,庄园处六名,回事处六名,随事处十名,司务六名,饲堂四名,大小厨房二十名厨师,茶房六名,大书房八名,小书房四名,更房十五名,马圈十六名,裁缝铺二十名。我们这些人,不同关防院的太监,都是有身份官阶的。”

    那位姓张的道:“听说前几日几位爷打了顺天府的官差,倒是为何?”

    “嗤——,爷儿几个好赌几把——你们想,爷儿们除抬轿外,天天没事干什么去?街面上有人愿意到我们那里去赌,我们也喜欢到别处玩玩,这是平常稀松的事。有一天,一个小子赖帐,被爷们儿做了,嗤——,不知怎么顺天府知道了。顺天府又怎样?嗤——,不照样也被打了。”

    那位姓张的道:“顺天府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瞎了狗眼。”

    “就是,我们现在的醇亲王爷是第二代了,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这一层不说也罢,咱大清国哪个子民都知道皇帝和老太后不和。不过如今的醇亲王爷可不同。这醇亲王爷载沣的正福晋——就是老婆——姓瓜尔佳氏,名幼兰,是慈禧老佛爷的心腹重臣荣禄的女儿,咱王爷的婚事,就是老佛爷一手包办的,是‘指婚’,所以醇王爷的势力是如日中天——”忽然,轿夫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听说过醇贤亲王爷墓地上的事吗?”

    焦骡子和那姓张的都摇着头。骡子道:“我当年曾见过老醇王爷出殡,那才真叫气派?”

    “就是——,就是这位亲王爷的墓地上长了一棵树——”轿夫又啜了一口酒。

    “这树怎么了?”骡子问。

    “是一棵白果树。”

    “墓地上长白果树有什么稀罕的?”姓张的道。

    “你们认识字吗?”

    姓张的道:“少许认识几个。”骡子摇了摇头。

    “你们想,白果树长在醇王的墓地上,白果树的‘白’字下边是醇亲王的‘王’字,这是什么字?”

    “是——‘皇’。”姓张的道。

    “所以京城传开了,醇王府要出皇帝。”轿夫道。

    那姓张的要表示一下自己的知识掌故也很丰富,便道:“这确实是个吉兆。当年顺治皇帝福临诞生前,世祖额娘孝庄文皇后的衣褶中,就有道红光绕来绕去、绕来绕去,女侍们还以为是衣服着了火呢。”

    “可不是吗,”轿夫道,“圣祖康熙皇帝生的时刻,他额娘孝康皇后的衣褶里也有一条龙盘来盘去,红光线绕,这叫‘祥云瑞霭’,‘满屋生辉’——你们不懂。”

    “是……是……”姓张的点头哈腰道。

    “所以我说,若是大妹子进了醇王府当上了奶妈。那可是多少辈子修来的造化!”轿夫看着骡子道,“说不定老哥我到时还要耐勤贤弟帮衬呢。”

    “哪里的话,爷对我们大恩大德,我兄妹是永生不忘的。”

    轿夫忽又郑重地道:“王府的规矩可大了,回去后可要交待大妹子,在王府中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如何叫人,如何行礼,如何应答,规矩多着呢,这些到了王府,自然有人教。”

    第二天,王焦氏随轿夫来到醇王府,他们在一座巍峨的门前停下。

    轿夫道:“大妹子,这大门我们是不能走的,须走两旁的阿司门。”

    来到阿司门前,轿夫指着旁边的桩子说:“这叫斜行木、上马石、拴马桩。”

    进了门,但见各处都挂了红灯笼,这不仅由于今天是正月十五,更由于醇王府添了男孩。

    轿夫道:“这个院子叫狮子院。”接着指着院内正中的一个门道:“那个两旁有石狮子的门叫宫门。宫门两边的旁门叫抱厦门,进了抱厦门的殿,就是戏文里常说的银安殿,这里是不常开的,由银安殿绕过去,是二殿,东西的配房是首领太监、使唤太监住的地方。二殿的后面是神殿……”

    轿夫滔滔不绝地说着,往西来到回事处。

    轿夫道:“我这就回去了,我在门外俟着佳信。”

    不一会儿,有一个人带着王焦氏往西,走进一个门内,那人让她站在这儿稍等。王焦氏看过去,见影壁后面是一座大房子,后来知道这是客厅,客厅后就是正院。不一会儿,来了一个老妈子,对王焦氏道:“随我来。”于是由这间正厅两边的抄手游廊进人里院,迎面又是高大的房屋数间,东西两边又有耳房厢房。二人由这上房夹道进人后院,这里的仆妇们已成群结队。老妈子让王焦氏在这里净过手,洗过澡,复又回到刚走过的前院。

    进了正面的屋子,屋子可能有七间——王焦氏看不清楚,有明间,有暗间。这明间的后窗前,设着木炕,炕中放着炕桌,炕桌后放着炕案,炕案上的东西王焦氏一件也认不出,却知道那是古旧的东西。炕边坐着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妇人,王焦氏看见她后,一时竟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领她进来的老妈子道:“快向老祖宗行礼。”

    听得这一声叫,王焦氏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咚”地磕了一个响头——这响声如深潭里投进了一个大石头,王焦氏吓了一跳,心道:“这地怎么是空的,怎么这么响!”

    “站着说话吧?”老祖宗倒很和蔼。

    王焦氏站了起来。

    “你的孩子多大了?”老祖宗问道。

    “三个月了。”王焦氏答。

    “听说你丈夫不在了。”

    “也去了三个月了。”

    “家里听说还有公婆,你的娘家还有什么人?”

    “娘家父母都不在了,还有一个哥哥是剃头的。”

    “是河间府人吗?”

    “是”

    “这里倒有你的不少同乡。”“老祖宗”说的是府里的许多太监都是河间府的。

    “老祖宗”又问了一些话,方道:“验看吧。”

    几个老妈子过来,解开王焦氏的衣裳,尽脱下来,王焦氏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虽然一屋子都是女人,但她却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受过这种耻辱,她像一头奶牛一样被人验看着。不过王焦氏显得特别安详,因为她一家活命的希望就在这里。

    老妈子只轻轻一触王焦氏那高挺硕大的乳房,乳汁立即从紫黑的乳头中溢涌而出。不一会儿,两小碗已经注满而乳汁仍不停地留着。老妈子于是又端来一个大碗。老妈子把两小碗乳汁端给炕上坐着的妇人,“老祖宗”露出满意地笑容,道:“怪冷的,快穿上衣服吧。”

    几个年轻的丫环立即利索地把棉袍给王焦氏穿上。王焦氏冷惯了的,虽是正月,但这里暖融融的,满屋绿草鲜花,王焦氏更没有觉得有一点的寒冷。

    “出去吧。”“老祖宗”道。

    王焦氏又是扑嗵跪倒在地,给老妇人磕过头,走出门去,又被领回后院。

    坐在炕上的“老祖宗”就是老醇亲王的福晋刘佳氏。正福晋——慈禧的亲妹妹——去世后,刘佳氏就成了醇王府的“老祖宗。

    “我看这二十人中,数他最好。奶水稠厚,人也端正。虽是刚生过孩子的人,腰身并不嫌粗蠢,腿也匀称。看她性格也朴实,刚才那磕头的架势,倒把我吓了一跳。”老福晋笑了起来。

    王焦氏被留下来,每月二两银子;从此她也就和年老的公婆及几个月的女儿离开了。

    当天晚上,王焦氏被领进醇王载沣福晋的屋内,老福晋刘佳氏也跟了进来。载沣福晋——荣禄女儿瓜尔佳氏——的旁边,一个婴儿正安详地睡在襁褓中,他大大的脑门,红红的脸蛋,惹人怜爱。王焦氏虽然为离开自己的孩子而辛酸,但眼前可爱的宝宝又令她无限喜悦。她很自然地解开怀,把乳头放进婴儿口中,另一奶的奶水不住地流淌着。一个丫环拿着一个盘子在接着。不一会儿小孩吃饱了,打了个哈欠,似乎是甜甜地笑了一下。刘佳氏和瓜尔佳氏都露出满意的笑容。看着孩子可爱的样子,刘佳氏道:“我的小乖乖,生下来两天就会笑了,长大后必是个聪明的孩子。”

    “大脑门,就是聪明。”王焦氏由衷地说。

    “大脑门,大脑门。”刘佳氏喜得合不拢嘴。

    王焦氏现在吃的是她活到现在连见也没见过的东西,每天面前摆得满满的。虽然没有放一点盐和酱油什么的,她吃起来也特别的香甜,奶水更是如泉涌一般,醇王府上下对她无不满意。有一天,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到王府见老福晋时,那头磕得山响,便问老妈子道:“我并没使太大的劲,怎么这么响的?”老妈子道:“你的力气特大,你虽不觉得使劲;再说,那屋子里都是用尺六的金砖漫地,砖上面罩着桐油,砖地的中间是空的,能不响吗?”

    王焦氏也明白了在正月里老祖宗和主子的屋子里为什么特别暖和只要穿单衫即可。原来屋外前廊都有炉炕,上面盖着油木板,冬天在里头生火,这叫“地炕”,屋子里温暖,所以各种花都开放了。她能说出这些花中的几个好记的名字:牡丹、碧桃、腊梅、香橼、佛手。

    所有的仆妇们都对福晋刚生下的婴儿叫“爷”,当然王焦氏也不例外。有身份的人称这个婴儿叫“阿哥”。小阿哥虽是婴儿,可有许多人终日侍候他。“精奇”、“水上”和“嬷嬷”是常在阿哥身边的三个妇差。“精奇”是看妈;“水上”是水妈,做些杂活;“嬷嬷”这是王府里的人对王焦氏的称呼,是乳母。除掉这三人之外,还有几个“姑娘”——也有的叫她们“使唤丫头”。王焦氏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孩身边有十几个侍候,而且他还听说,长大些后更多,身边还有一些太监。

    转眼到了小阿哥的满月,醇王府唱了三天的大戏,醇亲王载沣和弟弟载洵、载涛都高兴地换上戏装,亲自上台唱起来。王爷载沣虽然平时说话结巴,但在台上却流利自然;贝勒爷载涛的猴戏更是博得了满堂的喝彩。王焦氏真不敢相信,王爷们还有这种本事,她活到现在也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戏。

    台上不停的唱,台下送礼的人络绎不绝,连慈禧老佛爷和皇上都赐了礼物。当然筵席更是少不了的,王焦氏惊骇万分,她怎么也想像不出,一桌子竟摆上上百种菜肴。

    满月后,醇亲王载沣给他的长子起了名宇,叫溥仪。

    让醇亲王府上下受宠若惊的是,在溥仪三个月的时候,慈禧老佛爷特命老福晋和福晋把溥仪带到宫中。老太后见了溥仪喜不自胜,说这孩子长大了肯定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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