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欧文·斯通 本章:15

    三月拖沓地转入四月,情况有所好转。风不刮了,斜射的阳光变得直射一点了,最后,解冻的时刻终于来临。随着冰雪的消融,黑色的田野重新露面,云雀鸣啾,林中的幼树开始爆芽。热病渐渐消失,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村里的妇女们能够拥上马卡斯金字塔去拾垃圾了。茅屋里的椭圆形炉子中很快又燃起暖和的火;孩子们在白天里能够下床来;文森特再度开放沙龙。全村蜂拥而来参加第一次的礼拜。一丝微笑回到了矿工们的忧郁的眼睛里,人们敢于把头颈稍许伸直一点了。自己任命为沙龙正式司炉和管理员的德克拉克,在炉边大讲笑话,一面起劲地搔头皮。

    “好转的日子正在到来,”文森特在他的小讲坛上兴高采烈地大声说,“主考验了你们,得知你们是忠诚的,最坏的遭遇已经过去,五谷将在田野里成熟,当你一天劳累过后,坐在家门口的时候,太阳将使你温暖,孩子们将走出屋去追逐云雀,在树林里采草莓。抬起你们的头,望着上帝吧!生活的乐趣为你们贮藏青。上帝是仁慈的,上帝是公正的,主将酬答你们的信仰和警觉。为了好转的日子正在到来,让我们感谢主吧。好转的日子正在到来。”

    矿工们奉献衷心的感恩。愉快的声音充满一屋,人人相告:“文森特先生说得对。我们的痛苦过去了。冬天结束了。好转的日子正在到来呀!”

    几天后,文森特和一群孩子正在马卡斯后面拾垃圾,他们看见小小的人影奔出装置升降机的矿房,在田野里朝四面八方奔跑。

    “发生什么事情啦?”文森特叫道。“还没到三点钟。太阳还没有转到天空的正中央呢。”

    “一定出事故啦!”一个较大的男孩嚷道。“我以前看见过他们这样奔跑的!底下一定坏了什么东西啦!”

    他们尽快地爬下黑山,手和衣服被岩石划破了。马卡斯周围的田野,被密密麻麻的奔跑的黑蚂蚁盖住了。这时候,他们都已下山,活动的趋势改变了,妇人和孩子们从村子里奔过田野,从各个方向拼命地奔来,手里抱着婴孩,身后跟着小孩。

    文森特抵达大门口,只听得激动的喊声:“瓦斯!瓦斯!新矿层!他们中瓦斯啦!他们堵在里面啦!”

    在那一阵严寒的日子里,一直被困在床上的雅克•弗内,以最快的速度冲过田野赶来。他比以前更瘦了,他的前胸凹陷得更凶了。当他在文森特身边奔过时,文森特一把拉住他,问道:“出什么事儿啦?快告诉我!”

    “德克拉克的矿层!还记得那蓝色的油灯吗?我早知道那会使他遭殃的!”

    “多少人?有多少人?我们能下到他们那儿吗?”

    “十二个矿穴,你看见过那些矿穴,一个矿穴有五个人。”

    “难道我们没法救他们吗?”

    “我不清楚,我马上带一批自愿下去的人进去。”

    “让我一起去,让我帮一手。”

    “不,我需要有经验的人。”他奔过院子,跑向升降机。

    白马拖拉的小车到了门口,就是这辆小车,曾经把那么多丧生者和受伤者拖往小山边的许多茅舍里。刚穿过田野的矿工们,开始带着他们的家属回来。有些妇女歇斯底里地狂叫着,其他的人,眼睛睁得大大地凝视着前方。

    孩子们在呜咽,工头们东奔西走,拔直喉咙喊叫,组织救护队。

    突然,噪声静了下来。一帮人从升降机房里出来,慢慢地走下台阶,抬着用毯子包裹着的物体。这种寂静主宰了好一会儿。然后,人们又同时开始哭叫。

    “是谁?他们都死了吗?他们都活着吗?请发发慈悲,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们吧!给我们看看!我的丈夫在下面呀!我的孩子们!我的两个孩子在那矿层里呀!”

    那一帮人在白马小车旁停下来。当中一个人开口道:“三个在外面倒煤的推车人救出来了。不过烧伤得很厉害。”

    “他们是谁?请发发慈悲,告诉我们是谁!给我们看看吧!给我们看看吧!我的孩子在底下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那人掀开毯子,露出两个九岁模样的女孩和一个十岁男孩的烧伤的脸。

    三个孩子昏迷不醒。孩子们的家属,一头倒在他们身上,又悲又喜地哭叫。

    三个人被放上白马小车,拖着穿过田野中的坑坑洼洼的路径。文森特和家属们在车旁跟着奔走,活象几头喘着气的牲口。文森特听到从身后传来恐怖和痛苦的号叫声,愈来愈高。他一面跑一面回过头去朝后望,看到了天边垃圾山的长长的线条。

    “黑色的埃及!”他大声嚷道,借以发泄心中的痛苦。“选民们又一次被奴役的黑色埃及呀!噢,上帝,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这样呢?”

    孩子们差不多烧死了。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和头发全烧焦了。文森特走进先到的一所茅舍。母亲痛苦地绞着双手。文森特脱去孩子的衣服,叫着:“油,油,快!”这妇女的家里有点油。文森特把油敷在烧伤的地方,又叫着:“快,绷带。”

    那妇女呆呆地站着对他望,眼睛里露出恐怖的神情。文森特恼火了,喊道:“绷带!你要孩子死吗?”

    “我们什么也没有,”她哭着说。“家里一块白布也没有。整个冬天里一寸也没有!”

    孩子动了一动,呻吟起来。文森特一下子脱掉外衣和衬衫,把身上的内衣撕下来。他穿上外衣,把其他的衣服撕成条条,替孩子从头到脚包起来。

    他拿起一罐油,奔到第二个孩子那儿。就象包第一个孩子那样,他把那女孩包好。当他跑到第三个孩子那儿时,衬衫和内衣都已经用完了。这十岁的男孩奄奄一息。文森特脱下裤子和羊毛内裤,又穿上裤子,把内裤剪成绷带。

    他把外衣裹紧赤裸的身子,穿过田野,奔向马卡斯。他老远就听到了妻子和母亲们的不绝的痛苦哭声。

    矿工们站在大门附近。一次只能下去一个救护小组,到矿层的通道狭窄,人们等着轮到他们。文森特对一个副工头说:“情况怎么样?”

    “此刻他们已经死了。”

    “我们能下到他们那儿吗?”

    “他们压在岩石下。”

    “要多少时间才能弄出来?”

    “几个星期。也许几个月。”

    “为什么?为什么?”

    “从前就是这样的。”

    “那末他们完了!”

    “五十七个男子和女孩!”

    “他们全完了!”

    “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救护队轮班抢救了三十六个小时。丈夫和孩子在下面的妇女们赶都赶不走。在上面的人们,不断地对她们说一定能够抢救出来。妇女们明白,这不是实话。家里无人遭难的矿工妻子们,带着热咖啡和面包,穿过田野而来。

    半夜里,雅克•弗内被毯子囊着抬了上来。他吐血了。第二天就死了。

    经过了四十八小时后,文森特劝德克拉克太太带着孩子们回家去。志愿救护队不停地抢救了十二天。采煤停顿了。因为不出煤,所以也领不到工钱。

    村子里剩余的几个法郎用光了。德尼太太继续烤面包,赊账分给人们。她用完了全部资金,不得不熄炉。公司什么也不捐助。第十二天的晚上,他们关照救护队停止抢救。矿工们得到通知返矿干活。小沃斯姆斯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只得忍饥挨饿。矿工们罢工。

    文森特的四月份薪水寄来了,他下山到沃斯姆斯,买了五十法郎食物,他把这些食物分送各家,全村靠此过了六天。此后,他们到树林里去采草莓、树叶和草,男人们出外搜寻活的东西:家鼠、地鼠、蜗牛、癞虾蟆、蜥蜴、猫和狗。无论什么东西都好,只要能吞下胃去抑制饥饿的折磨。最后,一切都给搜尽了。文森特写信到布鲁塞尔呼吁援助,没有援助到来。矿工们坐着眼看他们的妻子和孩子挨饿。

    他们请求文森特为丧生矿下的五十七个人祈祷,他们先走了一步。一百个男子、妇女和孩子,挤入文森特的小棚屋。文森特只有咖啡当饭。自从那次事故以来,他几乎没有吃过固体的食物,他衰弱得站也站不住了,热病和绝望回到了他的心头。他的眼睛成了两颗黑点,双颊陷了下去,颧骨隆起,满脸的红胡须肮脏不堪。他用粗布袋代替内衣裹着身子。棚屋里只点着一盏提灯,它挂在一根断椽上,发出闪烁的光。文森特躺在屋角的草堆上,一只手撑住头。提灯给没有刨过的木板和一百个麻木的受苦者,投下了怪异的、摇摇晃晃的阴影。

    他以一种干涩的、狂热的声音讲起来,字字弥漫在那一片沉静之中。“黑下巴”们——骨瘦如柴,忍受着饥饿和失败的折磨——盯住他看,就好象在望着上帝。上帝远在天边。

    奇怪,棚屋外面传来了响亮的声音,声音随着怒气变得更响了。门砰地撞开,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叫:“文森特先生在这里面,先生们。”

    文森特停下话来。一百个博里纳日人把头转向门口。两个衣着笔挺的人走了进来,油灯闪烁一下,文森特看到恐怖和害怕的表情在陌生人的脸上掠过。

    “欢迎你们,德•约恩牧师和凡•登•布林克牧师,”他说,没有起身。

    “我们正在为五十七个活埋在马卡斯底下的矿工举行丧礼。也许你们将对大家说句安慰的话吧?”

    牧师们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可怕!真可怕!”德•约恩叫道,给他吃得饱饱的胃咂了一个响嘴。

    “你应该想到你是在非洲的丛林里呀!”凡•登•布林克说。

    “只有上天知道他把事情弄得有多糟。”

    “这需要好几年才能把这些人引回到基督的跟前。”

    德•约恩双手交叉在肚子上,高声说:“我早就对你说过别给他委职。”

    “我知道……但是皮特森……他怎么会想到这个样子呢?这小子完全疯了!”

    “我怀疑他的神经一直是不正常的。我从来没有对他信任过。”

    牧师们用快速的、地道的法语说着,博里纳日人一个字也听不懂。文森特病体衰弱,因而没有觉察到他们俩谈话的重要性。

    德•约恩硬着头皮穿过人群,恶声恶气地对文森特低声地说:“把这群肮脏的狗赶回家去!”

    “但丧礼!我们还没有结束……”

    “别管丧礼不丧礼的。把他们撵走。”

    矿工们慢慢地一个一个走出去,不知所措。两个牧师面对着文森特。“天知道你对你自己做了些什么呀?在这样一个地洞里举行礼拜,这是什么意思?你开始了一个什么样的新的野蛮崇拜。难道你一点也不要面子吗?这种行为符合一个基督的传教士吗?你这样做是不是完全疯了?你是想败坏我们教派的名声吗?”

    德•约恩牧师停了一停,审视破烂污秽的棚屋、文森特的草堆、裹着他身子的粗布袋,以及他的深深凹陷的、发烧的双眼。

    “凡•高先生,我们真是幸运,”他说,“只给了你一个临时的委职。

    现在你大概会料到这个委任被取消了吧。再也不允许你为我们服务了。我发现你的行为令人作呕,有失体统。你的薪水到此为止,将马上委派一个新的人来替代你。要不是我有慈悲心,认为你是完全疯了的话,我就会把你当作比利时福音传道委员会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基督的最凶恶的敌人。”

    好一会儿无人说话。“嗯,凡•高先生,不想为你自己申辩几句吗?”

    文森特记得在布鲁塞尔他们拒绝给他委职的日子。现在他无动于衷,更不用说是讲话了。

    “我们好走了吧,德•约恩教友,”凡•登•布林克牧师等了片刻后说。

    “我们在这儿没有事了,他的情况毫无希望,如果我们在沃斯姆斯找不到一家好旅馆,那末今晚还得赶回蒙斯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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