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大江健三郎 本章:九

    第二天早上,鸟去补习学校的时候,借了火见子的体育赛车。在补习学校学生成群结伙的校园里,纯红色的赛车总是散发着丑闻的气息;鸟把车钥匙放到口袋里的时候,才注意到这一点。他感到,自从孩子的异常事件发生以来,自己意识的皱褶里就出现了一些欠缺。鸟绷着脸,从围在赛车四周的补习学校的学生中间穿过。在教员室里,那个总是日侨派头、穿着花哨短外套的矮个子外语专业主任告诉他说,学校的理事长要见他。但主任的通报恰巧潜入了鸟的意识里被腐蚀的部分,因此,他的反应非常平静。

    “鸟,该怎么说你呢,人不可貌相,胆量惊人,或者傲慢自大?你很果断呐。”主任像开玩笑似的快活地说,同时用锐利的目光研究鸟。

    走进上课的大教室时,鸟不能不胆怯。今天上课的学生和前天的学生不是一个班,而在补习学校,班与班之间没有横向联系,今天的学生,大都不会知道我那丢人的事件吧。鸟这样给自己打气。上课的时候,鸟确实看到了几个似乎知道自己底细的学生,但他们是从东京都的高中来的都市浮浪少年,他们把鸟的行为滑稽地理解为英勇的举动,当他们的目光与鸟的目光相遇时,甚至送来充满亲爱情感的揶揄的微笑。而鸟彻底地无视他们的表示。

    下课后,鸟走出教室,在螺旋楼梯口,一个学生在等他。他就是前天为鸟辨护,把鸟从学生暴动中救出来的那位。这位学生放弃了别的教室的课,特意来到阳光暴烈的螺旋楼梯等待鸟。他鼻翼上沁出的汗珠闪耀着光,贴着楼梯坐着的蓝色劳动布裤子上带着干泥巴。学生微笑着打招呼:

    “啊!”

    “啊。”鸟回报了一声。

    “被理事长传唤了吧?那个坏蛋,真的直告到理事长了呀。你呕吐的证据,他也用小型照相机拍了去!”学生有些羞涩地微笑,露出了很整齐颗粒很大的牙齿。

    鸟也微微笑了。那家伙大概平时总是带着小型相机,以便抓住我的缺点去告发吧。

    “他向理事长告密说,老师宿醉未醒,上不了课了。我们有五六个同学想证明说,不是酒醉,而是食物中毒。我们想和老师统一一下口径。”学生狡猾地说。

    “那天确实是宿醉未醒啊,你们错了,事情确实和那个正义派人士告发的一样。”鸟说着,从学生身旁擦过,沿螺旋楼梯往下走。

    学生紧跟了上来,一定要说服鸟:

    “可是,老师,你要是坦白了的话,会被解雇的呀。学样理事长是禁酒同盟文京区的支部负责人哪。”

    “瞎说!”

    “现在正是这样季节,就说是食物中毒,怎么样?工资低,自然要吃一些不太新鲜的食品。”

    “是宿醉未醒,我不想骗人,也没要你们做伪证呀。”

    “嗯,嗯,”学生说:“这儿的工作不干了,你去别的地方工作吗,老师?”

    鸟决定不理睬这个学生。他现在没有认真研究所谓新策略的情绪。他现在变得极其保守。这也与他出现欠缺的意识皱褶有关。

    “那么说,你是没必要干补习学校老师的工作了吧。我看见那辆红色赛车了。理事长想辞退开这样车子的老师,也总有些不好下手呀。哈哈!”

    鸟目不旁视地走进教员室,并没有再回头看看那个放声大笑的学生。当他把粉笔盒和教科书放到文件柜里的时候,看到了一封寄给自己的信。这是那位斯拉夫语研究会负责人的信。研究会的紧急会议上,关于戴尔契夫的对策已经决定了吧。鸟本想拆开信封读信,但他猛然记起学生时代一个盖然率的迷信说法:两件内容不明的紧要事情同时出现的时候,如果一件包含着不幸,另一件就应该包含着幸福。想到这里,鸟把未拆封的信放进衣袋,就向理事长室走去。如果和理事长的谈话非常糟糕,鸟就有理由对衣袋里的信寄予最高期待。鸟向写字台对面理事长仰起的脸看了一眼,立刻预感到这次会见将产生最坏的结果。鸟想,无论如何,在会见理事长的这段时间内要保持好情绪。

    “出了麻烦呀,鸟,其实我也很为难。”理事长说。像企业题材里的精明的经营者似的,他的态度既实际又庄重。三十多岁的时候,他把遍地可见的学习塾转换为大规模的综合补习学校,现在又在筹划建立短期大学。他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大而难看的脑袋剃得精光,戴着一副特制的、厚厚的、悬着檐滴水型圆轮的眼镜,相貌的特征由此得到了突出强调。然而,那虚张声势的眼镜里面的眼睛,一直对鸟流露着淡淡的好意。

    “明白了,那是我的责任。”

    “来告密的学生,其实是一个经常给考试杂志投稿的家伙,很讨厌的家伙。如果引起大骚乱就麻烦了。”

    “哎,哎,”鸟答应着,他想让理事长的情绪立刻放松,抢先说:“暑假的特别讲座,秋季开始的讲座,都辞掉吧。”理事长仰头叹息,脸上浮现出悲愤交集似的表情。

    “对教授很不好呢,但是,”理事长说,这大概是让鸟对岳父解释一下的意思吧。

    鸟点了点头。他感到,自己如果不立即起身告辞,可能马上就会表现出焦躁神情。

    “可是,鸟,听说也有些人说你是食物中毒,威胁那个告密者。那告密学生说是你煽动的,不会吧!”

    鸟严肃地摇头否认,说:“那么,我告辞了。”

    “辛苦了,鸟。”理事长眼镜后面的鼓胀眼睛里满含着感情,声音也蕴含着真实的情绪。“我很喜欢你的性格啊,实在遗憾。那么说,你确实连醉了两天?”

    “嗯,是的。”鸟说着退出理事长室。

    鸟没有再经过教员室,而打算从杂役室前到内院去。此时的他,完全像是遭受了无端侮辱似的,觉得阴郁而激奋。老杂役工已经听到了关于鸟的消息,打招呼说:“老师,辞了工作了呀?真让人舍不得呢。”鸟是杂役室里名声很好的讲师。“这学期里还请多关照。”鸟说。他觉得如果对老杂役工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的表情掉头不顾,那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走到停在内院的赛车门前,鸟弯下腰,那位一直援助鸟的学生,顶着灼热的阳光,正愁盾苦脸地等在那里。因为鸟是从杂役室里门突然出来的,学生慌慌张张地站起身。鸟钻进了车内。

    “怎么样?咬定说是食物中毒了吗?老师。”

    “那是喝醉了呀。”鸟说。

    “你看,你看!”学生很不高兴地嘲笑鸟,“老师会被解雇的呀!”

    鸟插上车钥匙,引擎开始发动。突然间,鸟的下肢像洗蒸汽浴似的汗流不止。方向盘热得发烫,鸟的手指一挨上,马上缩了回来。

    “这畜生!”鸟骂道。

    “被解雇后,您干什么去,老师?”

    我被解雇后,准备干什么去呢?鸟想,还有孩子和妻子的住院费问题。但是,他那暴晒在太阳里的脑袋,一个有效的办法也想不出来,只是大量地往外沁汗。鸟再一次茫然而不安地发现了自己的极度保守状态。

    “去当导游怎么样?不挣应考学生那点儿小钱儿,可以大赚国外旅客的美金呀!”学生愉快地边笑边说。

    “你知道导游介绍所一类的东西吗?”鸟产生了兴趣。

    “马上可以调查清楚,到哪儿给你报告呢?”

    “下周上课的时候,拜托了。”

    “放心吧!”学生高兴而昂奋地喊。

    鸟慎审地把赛车开上马路。摆脱那个学生的麻烦,鸟想拆开那封信看。然而,车加速跑起来后,他又感觉到自己很感谢那个孩子气的学生。如果没有这学生带来的开玩笑似的气氛,那对于开着一辆半新不旧脏兮兮的红赛车从被解雇的学校出来的鸟来说,该多么凄惨啊!像他弟弟一样年轻的小伙伴确实救了他的急。鸟想着,把车开进一座加油站。略一思索,他说要高辛烷汽油,然后拆开信来读。按他学生时代的那个盖然率玩笑,这封信百分之百有希望带来好消息。朋友的信这样写道:戴尔契夫先生毫不理会公使馆的招唤,仍在新宿和那位不良少女同居。但戴尔契夫既不是从政治方面对他的祖国不满,也不是想做间谍,更没有亡命避难的意图。他只是离不开那个日本姑娘。当然,公使馆方面最担心的,是戴尔契夫事件被政治利用。如果西方势力把戴尔契夫的隐遁生活当材料进行宣传,那肯定要引起很大的风波。因此,公使馆想尽快把戴尔契夫收容回馆,然后遣送回国。但是,如果请日本警察出面,事情就会公开化;如果公使馆馆员自己动手呢,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抵抗运动的斗士,戴尔契夫肯定要拚命抵抗,最终还是要诉诸警察。左右为难的公使馆因此请托戴尔契夫信任的日本人团体——鸟们的斯拉夫语研究会,希望他们秘密劝说戴尔契夫。

    星期六,下午一点,在鸟的母校前面的西餐厅再一次召开紧急会议,请与戴尔契夫最亲近的鸟一定出席。鸟想,星期六,也就是后天,我去参加吧。他把信又放回衣袋,向加油站的青年工作人员付了油钱。像蜜蜂浑身散发着蜂蜜的味道一样,那青年浑身满是刺鼻的汽油味。不要说今天,就算明天,后天医院方面报告孩子死讯的电话不来,能够充填那空虚烦燥时间的事情来了,这真是够幸运的。鸟想,这封信确实是一封吸引人的好信。赛车发出猛烈的排气声,开出了加油站。

    在食品店,鸟买了鲑鱼罐头和麦酒。回到火见子的家前,停好车,抱着装东西的纸袋刚要登上玄关,发现房门锁着。鸟想,火见子外出了吧?他的脑海里立刻鲜明地浮现出电话铃长时间空响的情景。鸟立时窜起一股自私的怒火。即便如此,鸟还是慎重地把纸袋倚放在门旁,绕到卧室窗下,他一呼叫,火见子的眼睛便出现在窗帘的缝隙间。鸟喘着气,流着汗,又返回玄关口。

    “医院来电话了?”鸟神情僵硬地问。

    “没有啊,鸟。”

    鸟感到,他驾着红色赛车绕着夏日的东京奔驰,是一个半径庞大的徒劳行为,他极度疲劳。似乎如果医院方面孩子的死讯来了,他这天的全部行为就被赋予了意义和正确的位置。鸟抱怨说:

    “你为什么大白天也锁门呢?”

    “总觉得害怕呐,觉得会有倒霉不幸的鬼推门进来。”

    “鬼来吓你?”鸟惊讶地说:“现在任何不幸都不会来纠缠你了吧。”

    “我丈夫自杀的时间并不长呀,鸟。你是不是想自豪地说,被不幸的鬼纠缠的人只有你一个?”

    鸟受了猛烈的一击。可是,火见子并没有再次出手,而是迅速转身返回了卧室,鸟因此幸免被击出界外。鸟注视着火见子裸露的丰满的肩膀,同时穿过客厅。客厅光线暗淡,且凝聚着猫肚子似的温热而沉滞的空气。鸟本想直接走进卧室,但途中狼狈地停住。室内弥漫的香烟的雾蔼里,一位和火见子同样不很年轻的大块头女人,裸露着肩膀和胳膊,坐在床上。

    “好久不见了,鸟。”那女人沙哑的声音从容不迫地打招呼。

    “啊,”鸟无法掩饰自己的疑惑,随口漫应着。

    “不想一个人在家等医院的电话。所以请她来了,鸟。”

    鸟问:“今天广播电台休息?”

    这个女人也是鸟的同班同学,大学毕业以后,她懒懒散散地玩了两年。和鸟的母校的多数女生一样,她觉得自己的才能很高,把可以就职的单位都拒绝了。结果,碌碌无为的两年之后,她成了一个传播范围有限的三流电台的节目主持人。

    “我负责的是深夜节目,鸟,你听到过几个家伙在一起交媾似的讨厌的絮语声吧?”火见子的女友故意郑重地说。由此,鸟记起这个女人所在的倒霉电视台发生的种种丑闻,并且进而清晰地想起大学时代,自己对教室里这位又高又胖、鼻子和眼睛像狸子似的同学的厌恶。鸟把装罐头和麦酒的纸袋放在电视上,不无顾虑地对两位尼古丁中毒的女人说:

    “这些烟还是放一下吧。”

    火见子去厨房开换气扇,但她的女友却根本不在意烟薰疼了鸟的眼睛,染着银指甲的粗俗的手又点上了一支烟,虽然她垂下的头发掩住了前额,但在镀银打火机燃起的深橙色火光中,鸟还是看到她过于宽阔的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和显露出青筋的上眼脸时不时的痉挛。鸟感觉到她和自己心存隔阂,不由得警惕起来。

    “你们俩都是耐热体质吗?”

    “都怕热呀,像要热晕过去似的呀。”火见子的女友忧郁地回答,“不过,和好朋友慢慢聊天的时候,屋子里空气流动太多,会不愉快的。”

    火见子从电视上的纸袋取出麦酒,放进冰箱制冰盘的格层里,又看了看是什么罐头,动作非常麻利。深夜节目的主持人用批判的眼光看着她。鸟想,这个女人将大张旗鼓地宣扬我和火见子的最新新闻吧,说不定会借助深夜电台的电波来传播呢。

    火见子把鸟的非洲实用地图用图钉钉在了卧室的墙上。而他塞到提包里的那本非洲人写的,则像一只死老鼠一样躺在床上。肯定是火见子躺在床上读的时候,她的女友来了,于是,火见子扔下书去开门,直到现在,书仍然扔在那里。鸟恨恨地想:我的与非洲有关的宝贝,就这样被轻慢地对待,这是不吉之兆。我这一生大概无缘看到非洲的天空了。不要说积攒非洲之行的资金,现在,连挣每天的口粮的工作也丢了。

    “我在补习学校被解雇了,从夏季的特别讲座开始。”鸟对火见子说。

    “又怎么了,鸟?”

    鸟不得已讲起了自己的酒醉和呕吐,以及那个正义派的告密。话越说越不愉快,鸟厌烦地早早打住。

    “你本来是可以和理事长抗辨的!如果有肯作伪证说你是食物中毒的学生,请他们帮忙决不是坏事!鸟,为什么那么简单地认可校方解雇?”火见子情绪昂奋地说。

    是呀,为什么我那么简单地接受校方的处理?鸟想,并且,鸟现在开始感到补习学校讲师的椅子是那么值得留恋。那不是随便开开玩笑就可以丢掉的工作。还有,应该怎样向岳父汇报呢?先天异常的孩子出生当天,我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宿醉未醒,因而导致被解雇。我就这样向教授说吗?还要说明,那威士忌,就是教授给我的尊尼乔加……

    “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能够正当要求的权利已经全部失去了,所以,和理事长见面,只想尽可能快点结束,管它三七二十一,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点头认可了。”

    “鸟,现在你全神贯注地等待自己的孩子衰弱而死,所以感觉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权利,是这样吧?”女节目主持人插嘴说。

    看来火见子已经把鸟遭遇的不幸全部讲给了自己的女友。

    “我想可能是这样吧。”鸟说,他很厌烦火见子的轻率和女节目主持人强加于人的口吻。鸟完全可以预想得到,在广泛传播的丑闻中自己是什么模样。

    “像这样开始感觉自己在现实世界里毫无权利的人都会自杀的,鸟。不要自杀啊。”火见子说。

    “自杀,还太突然了!”鸟说,他从心里感到了威吓。“我丈夫就是这样,产生了那样的感觉,立刻就自杀了。”火见子说,“要是你也在这卧室里上吊了,我会觉得我自己真像个魔女了,鸟。”

    “我从没有想过自杀。”鸟打起精神说。

    “你父亲不就是自杀的吗,鸟?”

    “你怎么知道的?”鸟吃惊地问。

    “我丈夫自杀的那天晚上,你安慰我,讲给我听的呀,鸟,你想让我产生错觉,认为自杀是很普通的事情。”

    “我当时也很惊慌吧。”鸟疲倦地说

    “你还告诉我,你父亲自杀之前,打过你。”

    “怎么回事?”女节目制作人问,她的好奇心也燃烧起来了。

    鸟沉默不语,火见子只好做一次转手买卖,她说,鸟六岁的时候,曾经这样问他的父亲:

    “爸爸,出生前的一百年,我在什么地方?死后一百年,我又在什么地方?爸爸,死了以后,我会变成什么呢?”

    “年轻的父亲一语不答,立刻狠狠揍了他一顿,连牙都打断了两颗。那结果,便是他忘记了死的恐怖。然而,三个月后,他的父亲却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军人使过的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开枪自杀了。

    “我的孩子如果现在死了,我至少可以逃掉一个恐惧,”鸟一边回忆父亲一边说,“要是我的孩子六岁的时候向我提同样的问题,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我也下不了手那么狠地打自己的孩子,让他一时忘记死的恐怖。”

    “无论如何,不要自杀啊,鸟。”

    “没完没了了。”鸟说,并把自己感觉有些异样的目光,从火见子鼓胀而充满血色的眼睛那里移开。

    于是,火见子沉默了起来。女节目主持人像等待到了时机似的对鸟说:

    “只是呆呆等待自己的孩子在远方的那家医院喝着糖水慢慢衰弱死去,这不是最不可取的状态么?鸟,自我欺骗,不可靠,不安宁!你不就是因为这些而日渐憔悴么?不只是你,火见子也瘦下来了呀!”

    “但是,取回来自己动手弄死,这样的事情我干不了。”鸟反驳说。

    “我以为,莫不如说这样做更好,清清楚楚自己的手是肮脏的,也不要自我欺骗,鸟。不管怎么做,都不能不是个恶人;为什么非是恶人不可呢,那是因为你们想摆脱先天异常的婴儿,保持甜蜜的夫妇生活。按利己主义逻辑是说得通的。把血腥味的事情全交给医院里的别人干,本人躲在远处,装出一副突遇不幸的善人面孔,老实巴交的受害者的形象;这从精神卫生方面说是很坏的呀,鸟,你自己知道吧,这就叫自我欺骗。”

    “自我欺骗?确实,如果躲在一旁焦急地等待孩子死讯的我以为自己的手纯洁无瑕,那我真的是自我欺骗了。”鸟否认说,“可是,我知道我对孩子的死是负有责任的。”

    “真的是那样么,鸟?”女节目主持人完全不相信,她说,“我想,从孩子死的那一瞬间开始,你的头脑里里外外都会涌现出很多麻烦事,而在我看来,那是自我欺骗的报应。正是在那时候,火见子要为了阻止你自杀,紧张地照看你;但最终呢,鸟还是要回到受了创伤的鸟夫人那里去吧。”

    “我妻子说,要是我见死不教,让孩子死了,她考虑过和我离婚哪。”鸟自嘲地说。

    “已经中了自我欺骗的毒的人,不可能如此明快地决定自己的立场,鸟。”火见子继续她的极端恶毒的预言,“鸟,你不会离婚,而会拚命为自己辨解,极力抹平问题,重建你们夫妇的生活。离婚这样的决断,不是你这样自我欺骗中毒者所能做出的,鸟。并且,你最终也不会得到鸟夫人的信任,自己也会从自身的私生活中发现欺骗的阴影,然后便会自我崩溃呀。鸟,不是已经出现自我崩溃的兆头了吗?”

    “这不是绝路吗?你给我描画了一个完全绝望的未来呀。”鸟开玩笑似的说。

    而那位肥胖的大块头同学认为鸟故意恶作剧,是和火见子针锋相对。她说:

    “你现在确实是在绝路上呀,鸟。”

    “可是,我妻子生了个先天异常婴儿,这只是个意外事件,我们没有责任。并且,我既不是那种可以立刻把婴儿捏死的铁石心肠的恶汉子,也不是百折不挠的善人;这类善人,不管孩子的病残如何严重,都会动员所有能动员的医生,细心照料,尽最大努力让他活下去;这两类人我哪类也做不成,我只能把孩子放在大学医院,等待他自然衰弱下去,直至死掉。即使这样做的结果,是我染上了自我欺骗症,像吃了耗子药的阴沟里的水耗子似的,走上了绝境;我也无可奈何,别无他策呀。”

    “并非如此,鸟,铁石心肠的恶汉,百折不挠的善人,二者之间你必须选择一个呀。”

    鸟闻到屋内略带酸味的空气掺和着酒精的味道。透过屋内淡淡的暗影,鸟看到火见子的女友大得出奇的脸,已经通红通红的了,像患了面部神经疼似的,到处都一抖一跳地痉挛着。

    “你醉了吧,现在我明白了呀。”

    “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直聊到现在,你不可能无病无伤地逃走吧?”火见子的朋友夸耀地说,然后,毫无顾忌地大口呼出热乎乎带酒味的气息,“即使这么说,但毫无疑问,鸟,孩子死后遗留下来的自我欺骗的问题,现在还没来到你的眼前。鸟眼下最大的担心,是如果孩子不死,不是要努着劲儿养活他吗?”

    鸟的心都提了起来,汗又流出来,他感到自己像个咬败了的狗,他长时间的沉默不语。然而,鸟又沉默地去冰箱拿麦酒。麦酒瓶挨着制冰格的一边冰冷冰冷,其它的部分还温乎乎的。立时鸟想喝麦酒的情绪全都消散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把麦酒和三个杯子拿回卧室,这时,女节目主持人已经打开客厅里的电灯,在那里梳头、化妆,并想换衣服。鸟背对客厅给自己和火见子的杯子倒上了麦酒,麦酒呈混浊的褐色,看起来似乎很脏。火见子招呼客厅里的女友,女友冷淡地回答:“已经不需要我了,我去电台了。”

    “等会儿好吗?”火见子表现出了女性的过分媚态。

    “鸟已经回来了,已经不需要我了?”女节目主持人要引诱鸟上套,然后,又干脆直截了当地对鸟挑明:“我是我们一起毕业的女大学生们的守护神,鸟。谁要是失意落魄,就需要我这个守护神了。谁要遇到什么麻烦,我就会来帮忙。鸟,不要让火见子陷到你们夫妇纠纷里陷得太深了呀。我个人对你的不幸还是很同情的。”

    火见子和女友一起出门,准备把她送到可以叫到出租车的地方;鸟留在屋内,把温乎乎的麦酒倒在厨房的水池里冲掉,又冲起了冷水澡。冰凉的水滴把鸟激得浑身发抖,鸟想起了小学时代的远足,自己掉了队,又遭了急雨,他想起了那时候感觉到的孤独感和无力。现在的我,宛如刚刚脱壳的蟹,不管遭到怎样卑小的对手的攻击,都立即屈伏。鸟想,现在的情形最恶劣不过了。孩子出生的那天夜晚,我与那些少年恶棍们搏斗,能够显示出相当的抵抗力,那真是现在回头想想还有些后怕的不敢相信的奇迹。洗完澡,不知为什么,鸟竟然性欲昂奋起来,就那样赤身裸体地仰在床上。外来者的味道消失,屋子里的角角落落又重新弥漫了独特的陈腐味道。这是火见子的窝。火见子像一个患臆病的小动物,不在房间里染上自己身体的味道,就难免情绪不安。鸟已经习惯了这个家的味道,有时甚至嗅到这里边也有自己的味道。火见子一直未归。冷水浴洗得净爽的皮肤又流出了许多汗水,鸟缓慢地站起来,他想再找一瓶冰镇的麦酒。

    过了一小时,火见子才回来,她不高兴地对鸟辨解说:“那个人忌妒了呀。”

    “忌妒?”

    “她是我们中间最可怜的人啊,所以,我们中间的某某人,就陪她一起睡过,鸟,她呢,就由此一直自以为成了我们的守护神了!”

    自打把孩子扔在医院,鸟就丧失了道德感。火见子和女友的关系,并没有给他什么特别的刺激。

    “即使那些话是因为忌妒而说出来的,”鸟说,“我不可能从她所讲的事情里无病无伤地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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