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的歌舞厅》——旅程第二天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唐诺 本章:《亡灵的歌舞厅》——旅程第二天

    Dance he Dead,亡灵的歌舞厅。这本书成于一九七三年,才是他的第二本小说,却为席勒曼争得第一座爱伦·坡年度最佳小说奖,可以说就是席勒曼的成名之作,更是他日后辉煌侦探小说生涯的破冰船。

    我们该赞佩他们评奖的精准眼光、这么快就认出这位彼时仍新手一名的小说家的作品是好东西呢,还是就佩服席勒曼本人的说故事能力以及他对印第安人的真挚情怀、轻易地穿出白纸黑字跳到读小说的人眼前来?《亡灵的歌舞厅》,若依我个人的阅读标准来看,不仅仅只是一部好小说而已,而是侦探小说历史上的一部经典之作,它当然是一个谋杀悲剧,但优美、哀伤、深情而且复杂,一种极具重量、极富层次的复杂,在白人、纳瓦霍人、祖尼人三种不同文化、不同价值和梦想、不同宗教神话的光影交叠隙缝之中,这一个一心想成为祖尼人(因为他最好的朋友是祖尼人)的纳瓦霍十四岁寂寞男孩乔治·罗圈,一匹老马、一管猎鹿用的老来复枪,决意只身寻访传统中祖尼人最神圣的歌舞之殿,只因为他心中有事,要和永居于歌舞之殿的“卡钦那”讲些话,问他以为非问不可的大哉问并赎罪——

    罪从何来?罪来自不同文化的不同禁制、不同价值选择和认定从而生成的不同道德命令——很有意思,纳瓦霍的最真挚友人席勒曼,他小说的第一场真正胜仗,却是在更南边、更小、人数才数千之谱的祖尼人保留区打的。

    老实说,作为一个自己写小说不成、而从此乐读小说不倦的人,我还很讶异席勒曼的小说书写技艺,在首部的《祝福之祭》中我们还能看到的局部青涩斧凿,至此已完全消融无终了,特别在副队长乔·利风第二度夜访乔治·罗圈家居的侯根屋那一刻起,整部小说像挣开必要背景情节束缚般“起飞”起来,旋律逐步增强并一路盘旋拔举升而上,直达天际,戛然而止。

    尤其是乔·利风展现他印第安追踪专家那惊心动魄的一长段。

    也因此,我得神经质地提醒读小说的人,得保有最起码的一点点耐心,我们此刻是立身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不同的人,不同的兽,不同的山川草木,不同的语言,不同的道德暨智能景观,一点点耐心如《圣经》所说的必得着福佑,你会拥有一整部绝好的小说,还在过程中不断得着红利式的小小安慰,比方说,你会读到“依凯斯达希”这个印第安称谓,就是我们讲的银河,印第安人以为那是灵魂走过天空所留下的亿万个闪亮脚印,如此种种。

    当然,在此同时,我们也会善尽职责,为读小说的人整理一些必要的背景资料,讲述一些必要的神话掌故云云,就像每个导游在旅程之中都会做的那样,但也正像普通导游一样,我们所能知晓的,所能讲述的就那么多而已,请不要寄予不切实际的厚望,否则这个导游就不会寒酸地只在这里任职导游,他会找更高尚、待遇更好的工作,比方说“中研院”李远哲麾下那儿什么的。

    好,让我们再次出发吧。

    祖尼的快乐神话及其死亡禁忌

    首先,卡钦那究竟指的什么?亡灵的歌舞厅又是什么?有什么传统故事?

    答案其实就散落在小说中各处。书里,纳瓦霍族的利风便是拼合了他自身的破碎经验和知识、努力回想念大学时祖尼人室友朗德的交谈记忆并找到博学的圣方济会神父英格雷斯,才得着大致清朗的图像。这里,我们就直接先说了——被纳瓦霍人尊敬称呼为“窄屁股”的英格雷斯神父说,这是祖尼人迁徙神话的一部分,相传祖尼人穿过四个冥界来到地表(此点和纳瓦霍人近似),开始他们寻访宇宙中央之地的伟大旅程,但就在他们越过祖尼河时,不知怎的有些木之宗派的小孩却遭河水冲走了,他们没淹死,而是变成了水生动物如青蛙、蛇、蝌蚪等,顺势往下游游去,最终遂到达所谓的歌舞之殿。根据神话,歌舞之殿是一座湖,幻化成水族的小孩到达那儿,就成了“卡钦那”,包括北雨神、南雨神、小火神等。

    这就是卡钦那的由来的基本意思,属于祖尼人独特的崇拜概念——神父说它基本上无法用白人语言和纳瓦霍语翻译出来,就像俄国的文学评论者巴赫金讲的,“语言是社会习俗的印记”。一个社会没有这样的东西,没有这样的概念和习俗,当然就不会铸成相应于此的语言。

    卡钦那不是神(祖尼族是一神信仰,造物者阿翁纳维洛纳),一开始甚至概念上还不是亡灵,但由此所揭示的祖尼人死后世界,正如英格雷斯神父说的,是相当“诗意”的世界。想想看,一群不知所终的消逝祖先之“灵”,却又是永恒小儿的形象,永远冻结着无事小儿的悠游喜乐,“在活人的世界里,仪式舞蹈对于祖尼人而言就是一种能完美表达出——可以说是表达出狂喜、欢乐、生命或者族群团结的方法。所以当你生命结束,没有劳务要操作的时候,你做什么呢?就跳舞吧。”

    在清凉的湖水之上快乐地滑翔舞蹈,这是具象而自由的死亡,祖尼人由此“击败”了生命中难以抵御的必要死亡,可以不再惧怕,他们凡人死去后五天,亡灵自会寻路找到这座美好的湖,加入卡钦那的欢乐舞列之中。

    如此欢乐自由的卡钦那自然也是很善意的,他们会每年一次回头造访仍束缚于尘世的族人,以雨云的美好形态(对于生活于荒寂干燥土地的祖尼人而言)回村子里来,带来雨水、作物、各式各样的福佑,跟人们一起舞蹈,教导他们做事情的正确方式等。卡钦那这一年一度的回访,便成为祖尼人每年最重大的节庆祭典,在这段时间里,远居他地的祖尼人会想办法赶回来,还吸引了全美各地愈来愈多的文化学者、艺术学者以及好事游客。

    然而,和善快乐的卡钦那也是有脾气的,最初他们是完整的回访(意思是凡人肉眼可见的),但有些好奇的祖尼人却触犯禁忌,在卡钦那返回歌舞之殿时尾随其后,意图探知神圣之湖究竟何在,这些人皆得到死亡的惩罚,也因此,往后的卡钦那遂只以灵体的方式(意思是不可得见)回来,相应于此,祖尼人的歌舞祭典于是得选出族人,戴上神圣的卡钦面具扮演或说让灵体降附其上,这些圣物面具小心地由祖尼各家族负责保管。

    以灵体方式回返的卡钦那,只在一种情况下或说只一种人可以看见,那就是将死的人,因此,卡钦那的显像对祖尼人而言遂是一种毫无侥幸的恶兆。

    更可怕的是,如果祖尼人在此神圣祭典期间犯了渎“神”的罪行,必遭死亡罪责的追讨,而且是由卡钦那派出最可怖的撒拉莫比亚负责执行——撒拉莫比亚健壮,肌肉结实,他的最清晰特征是嘴部长成鸟喙,头顶一簇尖羽毛,手执丝兰做的鞭子,眼神凶恶无比,他的惩罚方式直接利落,用大砍刀剁断犯罪者的头颅。

    惧怕死人的纳瓦霍传说

    相较于祖尼人欢乐的、自由的死亡观,纳瓦霍人却对死亡有完全不同的想法,在这部《亡灵的歌舞厅》中,有这么一段乔·利风的感想,“乔治·罗圈正在搜索的,是一种对纳瓦霍人全然陌生的概念,他们的语言连可以用来形容它的词都没有。在纳瓦霍人的宇宙中没有天堂,也没有友善的卡钦那灵,没有愉快的冥界。如果你运气好,死后就全然无知无觉;但大部分的人都会变成不快乐的恶灵,也就是噙敌(Chindi),在黑暗中哀号着度过千百万年,散播疾病和邪恶。”

    总的来说,纳瓦霍人是极其“怕死”的,怕到已达神经质的地步。

    有一种席勒曼常写到并且利用到的纳瓦霍传统死亡处理方式,很能清楚看出纳瓦霍人的如此倾向——如果有纳瓦霍人死在他们所居住的侯根小屋之中,这个小屋便受到死亡“污染”而从此废了,纳瓦霍人得把这个侯根屋封闭起来,只在向东的墙壁打穿一个大洞运出尸身,并让噙敌由此逸出。活着的人得另觅地点建造新的侯根屋居住,而这标示着死亡的旧侯根屋从此成为所有纳瓦霍人的禁地,别说进入并据为己有废物利用,真正的纳瓦霍人就连窥探或靠近个几尺方圆都不愿意。

    当然,这个怕死人怕到如此田地的有趣传统,也多少可让我们回头印证他们长期以来的基本经济生活方式——大致上,某一种传统行为乃至于宗教禁忌,还是得和下层结构的经济形态“商量”(尽管不必完全由经济所决定如教条马克思主义者相信的那样子),纳瓦霍人对死亡侯根屋的慷慨抛弃,基本上和他们以畜牧、狩猎暨采集为生的经济生活形态是对得上的,因此,他们的侯根屋大体上就介于用后即弃和永久居处之间,建造起来并不太费事亦不求相当程度的坚牢,这和他们的农耕邻居普埃布罗人不一样,务农的普埃布罗人以石造的永久住屋著称,事实上,这些房屋就因此得名,也被称为普埃布罗。

    可想而知,你要个纳瓦霍人当证人指认尸体有多难——

    也可想而知,你要个纳瓦霍人预谋地、冷血地杀人有多难,除非是失手、失去理智或在正式的战阵之上——

    纳瓦霍人的怕见死人由来已久,记在他们的创世暨迁徙神话之中,那是早在人们躲过大洪水,安然上升到眼前第五世界那会儿的事了。相传,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所生的第一组双胞胎是一对雌雄同体、没生育能力的畸形儿(称之为Noaleee狼给移走而消失,纳瓦霍人非常好奇,派人东西南北四方搜寻不获,最终,其中两个走到连接第四、第五世界的穴口往下探视,却赫然发现死去的Noaleeh安详地就坐在第四世界的溪水边,宛如生前般正梳理着头发,怪的是,这两个回来报讯的人却在四天后一起死去(感染细菌?),从此,纳瓦霍人遂将目视死者看成绝大的禁忌,若不幸发生这样的事,便使得请来诵歌者举办几天几夜的大型祭祀祓除不洁(至于要用“夜之祭”“祝福之祭”或“仇敌之祭”等端看死者状况而定),这是非常花钱、得动员整个亲族协力的大事情。

    有关Noaleeh这对雌雄同体双生子,我们借此机会再多介绍一些,只因为这两个不幸的人其实对纳瓦霍人的历史有着不可抹灭的重大贡献。

    第四世界期间,荣光之族用黄玉米和白玉米成功造了纳瓦霍人的亚当夏娃(即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之后,人类便开始自行生育繁衍,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总共生了五次双胞胎,其中后四组准确的各是一男一女龙凤胎,分居东西南北四方成为二代夫妻,便只有头胎的Noaleeh例外。

    但也许正因为Noaleeh不必负责生育传种,时间心力从性解放出来,既能像无性的工蜂般辛苦工作,又有闲情思索创造,他们先被派去照看族人的水坝和灌溉渠道(这两样倒是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发明的),但这对了不起的Noaleeh并没闲着,在他们弟弟妹妹努力造人的同时,他们先发明了盘、碗和勺子供族人使用,更进一步用树藤编制成壶,再制成木质的镰刀、骨质的锄头和石质的斧头——Noaleeh的神话,记忆了纳瓦霍人的文化进展以及农耕开启的记忆。

    两则理性的死亡故事

    然而,尽管纳瓦霍人怕死一至于斯,但他们仍能妥帖地料理死亡,以他们一己的独特睿智解决死亡的问题——这是非常必要的,每一种初民的宗教神话都得负起这个“任务”,好解除人们意识到死亡终点的必然焦虑和紧张,就像弗雷泽在其名著中那段仍然堪用的老定义下半截:“宗教被视为是一种超人的控制自然发展或人类生命进程的抚慰或调节的力量。”

    纳瓦霍人没天堂,没好的冥界的让人视死如归驯服死亡,但他们相信一种大而化之的生命和谐,一种以沉沉酣睡所进入的“美丽”,而他们更坚信并努力护持的是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秩序,并不掺杂重生轮回观念,只是非常素朴的、毋宁说是极其理性的生命自然交叠轮替,这在他们的创世暨迁徙神话中清楚记了两次,一样的意涵,不同的两则故事。

    较早的一次是人们初到第五世界的劫后余生惊魂甫定时刻。当时,才刚喘过气来的人们,丢了块木片到水中如此祝祷:“如果下沉,我们定当灭绝;如果上浮,我们必能生存延续。”当然,因为木片的比重关系顺利浮了起来,人们非常开心;偏偏一旁又是Coyote狼窜了出来,一样也丢了块石子入水:“如果上浮;我们将永生不死;如果下沉,那我们将迟早死去。”一样因为比重的关系石子应声沉了下去,人们当然愤怒地要杀掉Coyote狼,但Coyote狼正色地说了一番让人们哑口无言的话语:“如果我们永生不死,而女人又持续生育繁衍,那人们将充斥于地上,再无任何空间可以营生,可以种植玉米,这么说来,人们若只是暂居此地,直到老年令我们迟缓下来为止不是好些吗?直到我们再无力打猎,再无力播种和收成,再无力思考,再无力说话了,那时,我们就应该动身离开,把这一切留给更年轻的人们,让下一个世代的人有他们生存的空间。”

    另外一则,则是席勒曼在这部小说中说到的,透过利风之口告诉那位无家可归的白人少女苏珊,怪物“撒”的故事。

    “撒”(Sa)意思是“带来老年者”,是曾经肆虐第五世界、残害无数纳瓦霍人的怪物之一,也是最后被保留下来的一个(另一个说法是还留下另一个名为“冷女人”的怪物,只因为要保护纳瓦霍的土地和气候不至于过热)。当时,了不起的英雄孪生子屠龙者和水生之子决意为民除害,遂从太阳神(即他们的父亲)那儿偷来武器(一说是太阳神赐予他们),展开纳瓦霍神话中最壮丽的一页旅程。他们一路成功地诛杀了大巨人、以眼杀人之怪、角怪、雌雄鸟怪、踢人下崖之怪、漫步的石怪以及岩石下的黄怪和黑怪等,最终来到山羊之地找到了“撒”——传说中,她是老女人模样,拄根拐杖,背部整个驼了,满头白发,脸上皱纹深陷,两手两脚瘦成皮包骨模样,踱着极缓慢的步子迎向来杀她的双生子。

    这就是“撒”的故事,最终,她以昔日Coyote狼说服纳瓦霍人的类似话语,同样说服了威风凛凛的英雄孪生子——让年纪太大感到疲惫的人死去,好腾出空间给新生的人。

    这也是利风对祖尼小男孩俄涅斯托死亡的悲伤话语,或许我们可以在后来每一个谋杀如此窥见利风的哀痛和愤怒:“我不知道,也许死亡应该找上非常老的人,已经感到疲倦、想要休息的人。”

    怪物之所由来

    最后,我们再多讲点纳瓦霍噬人怪物之所由来的传说故事,以为今天旅程的句点。

    纳瓦霍这些怪物,相传是人们不正常的性行为、因为自慰始料未及产生的。

    这事将追溯到第四世界时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的家庭失和事件——传说,在第四世界过了整整八年的岁月之后,有天第一个男人打了只很好的鹿回来,由第一个女人烹煮成可口的晚餐,夫妻俩快乐吃饱之后,第一个女人感慨万千地说:“感谢我的女阴,赐给我这么好吃的鹿肉。”第一个男人闻言不解,以为鹿明明是他辛苦狩猎所得,应该接受感谢的人是他才对,偏偏第一个女人马上反唇相讥,言之甚为成理地说,男人若不为着女阴,哪里肯辛苦狩猎云云。争议于焉开始,愈演愈烈直至不可收拾。最终,夫妻俩负气相互放话,不必靠对方一样没什么事做不到,没有对方照样能快乐存活,而且更快乐也说不定——

    盛怒之下,第一个男人遂召集族内全数男子连夜渡河,迁居到大河对岸遥遥相望,这便是纳瓦霍传说之中男女分居悲剧四年岁月的历史。

    在此漫长的四年禁欲期间,男女双方皆饱受性欲折磨,遂有女人寻求自慰的情事发生,纳瓦霍的怪物便是这些女人自慰之后怀孕产下的,比方说,用糜鹿角当按摩棒用的,后来便产下了角怪;用鹰羽的,便产下了鹰怪;用长形石头的,便产下了踢人下崖之怪;用仙人掌的,便产下了以眼杀人之怪——

    一直到第五世界的英雄孪生子出生。

    好,夜深了,这是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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